蒙特利尔生活散记

5年多的蒙特利尔生活,使我在内心深处有了对魁北克的归属认同感。我将对它的爱通过一个个汉字表达出来,将自己生命中一段最灿烂,也是最艰难的时光记录下来。回头看时,都是自己人生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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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老太太

(2009-08-17 21:01:08) 下一个

活了一世纪,女人还可以美丽依旧?三个加起来快 300 岁的女人,从历史的尘埃里走来,鲜活地跳荡着 ……

三个老太太

我从没见过这么老的老人,而且一见就是三个。

她们分别是 92 , 93 ,和 96 岁,美丽优雅的三个老太太。

第一个是好朋友 Anne 的妈妈。 2005 年圣诞夜,我去她们家里,与 Anne 的弟弟妹妹几大家子一起过节。那夜见到 Anne 的妈妈,穿着开司米尔的开衫,及膝的一步裙,颈项上是一大串珍珠项链,略施薄粉,轻点红唇。不知怎地我仿佛看到了 CoCo Channel 的影子。大家嘻哈聊天的时候,她就坐在沙发上优雅地抽着香烟,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子孙后代。后来 Anne 弹起钢琴,妈妈就腰板挺直地与其并坐在琴凳上,随着音乐的节拍高声歌唱。那年她 92 岁。

Anne 说妈妈是典型的法裔家庭妇女,生养了一大堆的孩子,繁重的家务劳动却没能抵蚀她爱美的天性:她吃健康的食品以保持体形,无论在家里还是出外都注重仪表妆扮。加上她性格开朗活泼,在孩子们眼里她总是一个美丽年轻的妈妈形象。

第二个是温哥华的薛阿姨,她是我好朋友 Eunice 在那里的义工扶助对象。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们两个去探望她。虽然是在家中,薛阿姨却也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系了条桃红的真丝围巾,一身高级套装折射出她年轻时美丽的身段。薛阿姨是香港明星薛家燕的姑姑, 30 年代跟着先生住在香港半山,先生在银行里供职,阿姨则是一所女校的美术老师。香港沦陷时他们来到了加拿大,一住就是一生。

薛阿姨的家居布置非常雅致,是西方古典的风格。客厅里竖立着真人般大小的黑白结婚照,婚纱妆扮是蒋介石宋美龄时期的那种样子。七月天壁炉里还闪着火苗,壁炉上面是一尊圣母玛利亚的雕像。薛阿姨 93 岁了,头一年先生过世后,她还自己乘飞机回了趟香港。她一个人住在这漂亮的房子里,每周由政府指派的护士前来家访一次,自己聘请的阿姨来帮她洗澡一次,住在附近的儿媳妇帮忙买菜一次,其余的时间就由着自己打电话看录像来打发了。阿姨年轻时就是个能歌善舞,精力充沛的美人,老伴走后她也不甘寂寞,每天拿着电话本给熟人打电话,相约出来喝茶。她这把岁数,能跟她玩到一起的实在不多,所以每次 Eunice 的探访于她都是一种恩赐与慰藉,她总要由衷地连声道谢:多谢你一颗慈悲的心,愿圣母玛利亚保佑你。

那晚与其说是大家在一起聊天,还不如说是我们两个在恭听阿姨的轻声诉说。她的头脑非常清晰,思路非常敏捷,根本轮不到我们插嘴。她一会给我们捧出一大堆相片来看,黑白的,彩色的;一会又翻出一摞 20 几个的本子,一页一页给我们翻看她从年轻时一直记到现在的日记。我小心地抚摸着那积着时间尘埃的相片和纸张,脑子里闪现的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健美身影,而至于她是否穿着华丽的衣裳,那仿佛都不重要了。

临走前,阿姨拿出相机要大家来张合影。相片冲晒出来后, Eunice 写信告诉我:为什么我们那么年轻都比不上她的亮丽?照片中我们两个都成了陪衬,还是阿姨的气质最好,发出的气场最强。

见识了 92 , 93 岁老美人的风采,今年我更有幸见到了另一个老者:朋友的 “ 老妖精 ” 干妈,一个 96 岁的犹太老人!

从没见过 96 岁的人长什么样子。见了面,来个贴面礼,轻轻地扶着她,我一愣:那手臂的肉是如此的棉软,没有不喜欢的感觉,只觉得很新奇。我的朋友是她主动认作干儿子的,到处对人说那是她从亚洲收养来的。他们一见面就互相调侃,老太太脑子转得快,还难得地风趣幽默。如果哪句话她没听清楚,就会反问:哎?发音类似 A ?朋友就说 B ?她接着说 C ?朋友说 D ! …… 总算结束了!

我赞美着她古香古色的家居布置,她像遇到了知音一样高兴地带我逐个屋地参观。那些家具都刻着上百年的时光印记,而客厅里的一套餐桌则是意大利国王曾经用过的,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我感叹着:你们家的东西都是古董哎!她马上说:我自己也是古董!

我留意到她家的墙上,桌子上,到处都摆放着刺绣艺术品的镜框,凳子上也是绣花的坐垫。她得意地告诉我:那是我绣的。我很惊讶,那些精绣巧织简直是巧夺天工,卓越不凡的艺术品呢。她调皮地把我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告诉我一个小秘密:“你不要告诉 TONY 啊,我正在给他绣一个挂画,等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啊?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她的话:“您,现在还在刺绣?眼睛看得清楚吗?”她不服气地说:“当然清楚了,不然怎么看得到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

我们在她家里共进晚餐。她亲自摆放的餐具,给我们做的烤羊肉,土豆泥,自己烘培的面包,豆子羹,饭后还有 Jello 。每吃完一道,她就要起身亲自去厨房拿来下一道的菜,坚决不肯我们掺和。饭后还一定不要我们洗碗,但我真的不忍心让一个 96 岁的老人这么伺候着,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终于抢着把碗洗了。

她有着鹰一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听力也敏锐,反应快;银白的短发愈显出她的机智,与干练。几个小时里,一直是她在主讲,我们聆听。偶尔朋友跟她打磕插浑,她反应特别迅速,不让份。她试图把面包放到三文治的袋子里,我用中文跟朋友说,你帮帮她,看她手有点抖。她马上说 : Mind your business !不关你事!

她和朋友认真讨论是否应该住进老人院。她是个非常富有的人,可却还在那里斤斤计较:到那里一个月要 1300 块钱,比起自己在家住贵了 200 左右。她又嫌那里的老人太老,病泱泱的,看着不舒服。她说她看中了一件家具,犹豫着要不要买。朋友说你当然要买了,留着钱干什么。她说留着给孩子,而且买了也不知道还能用多少年。朋友说你还能用 35 年呢!

她自己生活,买菜,看病。出门就用政府发的交通卡,给出租车司机一刷,用一块钱就可以到处走了。前几天她在雪地里摔倒了,磕在台阶上,头部流了很多血,一直流到脖子上。路人帮她叫了救护车,她就是不肯去医院,坚持回家自己处理了伤口。

三个老人书写着三百年的历史故事,而故事里的主角却抖落了一身的尘埃,各个生动活泼起来,像树叶折射的太阳光彩,熠熠闪亮。在她们身上我看不到放弃,抱怨,萎缩,绝望;相反地,那份鲜活,那份跳荡,是对华彩生命的由衷礼赞。我很庆幸自己能够亲眼见到,接触到这么珍贵的活标本,我从前并不知道,时间原来可以让女人一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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