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9年3月15日,“生于中国广东”的埃斯特板.德.卡布雷拉(Esteban de Cabrera,受过洗礼的华人改用其教父名字)在塞维利亚立了遗嘱。 1605年,佩德罗.费尔南德斯.德.基罗斯的舰队离开卡亚俄(Callao),船员中有两名中国水手,......
《马尼拉的华人-十六七世纪》中文版序言
请我向中国读者讲讲出版本书的原因。在乎情理之中,故欣然命笔。预先提示一下:为避免无谓的重复,在这个简短序言里,当必须对一些事件进行阐述时,我尽力使用一些新颖的例子。
对于中国,很多世纪以来,在西方流行着非常含混的认知;曾以为是一个硕大地区,那里居住着sinas或seres(‘制丝人’),一个常年生活幸福与和平的人民(“躲避跟其他人的交往,但是希望跟他们做生意”, 这是公元一世纪,老普利尼奥的判断);那种云遮雾障的想法就是希腊罗马传递给新生欧洲的传统概念。尽管如此,十三世纪始,由于马可波罗和传教士们(一般是方济可会徒)的旅行,忽必烈的中国变得立体和更加清晰。1375年,一份世界地图在加泰罗尼亚面世,一个半真实半虚拟的世界,已经在其中得到反应,那图后来饮誉全球;图上绘制的城市人(Chambalech, Zayton),以及对大汗(Magni Canis)的提及,向我们还原的是一个停滞在时空里,还在蒙古人统治之下的中国。
尽管如此,这种与事实有着巨大差异的落伍观念继续维持了上百年。1492年,西班牙欲与葡萄牙竞争远东的航路;葡萄牙走的是好望角,西班牙寻找从西方到达东方的线路。天主教费尔南多国王,故此下令准备一些国书交由克里斯多瓦尔.哥伦布带给早已不复存在的大汗, 因为在很久之前,元朝已经在历史上消失了;更有甚者,当时在整个欧洲通行拉丁语,这些信件都是用拉丁文写的,就好像在北京帝国朝廷上也必须使用这种语言似的。
哥伦布就是这样相信,1492年他在中国海一带航行过并且感到已经接近契丹(Catay),尽管在他的道路上横亘着一个莫名的新大陆---阿美利加---,从而致使他的梦想落空。葡萄牙,要更加幸运,在此之前到达了热望的目的地:印度(1498年),马六甲(1511年)随后中国(1513)。尽管如此,对西班牙人来讲,意想不到的大陆阻隔并非无法逾越的障碍。其古老的愿望终于在1519年,如愿以偿,那一年,一支舰队从塞维利亚启航,目的地就是香料群岛(摩鹿加),1521年最终奇迹般地登临该岛。在这相同的1519年,科尔特斯( Hernán Cortés)踏上了韦拉克鲁斯(Veracruz)的土地,到1526年,已经从墨西哥的西海岸,派出了一支小舰队,去救援驻扎在蒂多雷(Tidori, 在今印尼马鲁古群岛) 的西班牙人:刚拿下该国就开始行政管理, 这是一支前奏曲。
争夺对香料丁香的垄断,致使伊比利亚的两个强国之间斗智斗勇,陷入战事,结局是1529年西班牙,将所有的香料权利都让渡给葡萄牙。但并未因此而丧失在亚细亚扩张的热望。几经失败之后,1564年西班牙人最终踏上了宿务,不久后在吕宋建起永久定居点:终于得以进入东南亚,故此,为感恩费利佩亲王(未来的费利佩二世国王),将这些岛屿命名为菲律宾。但是葡萄牙人,尽管已经占先,继续构成[西班牙]同中国贸易的劲敌,虽说从1581年到1640年,葡萄牙和西班牙(也就是澳门和马尼拉)属于同一个王室(费利佩二世和他的继任者);在本书中能够见到这种竞争残酷性的明显证据。
从在菲律宾群岛定居伊始,西班牙人就经常遇到中国商人的船只。双方全都发现了这个不期而遇所带来的黄金机缘。尽管如此,最终结局却是云泥之别。西班牙人打算仿效葡萄牙人建立的澳门,虽说为之做了好几次努力,终未能在天朝帝国土地上扎下营盘。相反,1572年起,“桑格利”纷纷来到马尼拉经商,数年之后,他们所建立的生意[在各门类]都占了相当大份额,无论是外贸还是内贸,令土著人和西班牙人都无法与之竞争。1596年,航海家佩德罗.费尔南德斯.德.基罗斯(Pedro Fernández de Quirós),抵达菲律宾首府,在那里生活的中国手工艺人和商人数量和种类令其震惊,为庆贺新总督(Francisco Tello)的到来,心灵手巧的手工匠人准备着烟花,对此他为我们留下了精彩绝伦的描述。1600年11月7日,荷兰海盗奥利维多.范.诺尔特(Olivier van Noort)靠近马尼拉附近时,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条中国船;接着他在日志上奋笔疾书:“这些(菲律宾)岛屿什么财富也没有,但最值得一提的则是华人来此进行的贸易,那是些最精明的商人”。
即刻开始,从马尼拉,华人扩散到西班牙帝国的全部边境。举两个早期的例子足矣。1599年3月15日,“生于中国广东”的埃斯特板.德.卡布雷拉(Esteban de Cabrera,受过洗礼的华人改用其教父名字)在塞维利亚立了遗嘱。 1605年,佩德罗.费尔南德斯.德.基罗斯的舰队离开卡亚俄(Callao),船员中有两名中国水手,航行中他们辨认出美拉尼西亚(Melanesia)的一种水果,与他们家乡的是相同的。故此,塞万提斯,1615年诙谐地想像“中国皇帝”要将《堂吉诃德》当成该国的一本必读书,而极有可能的则是,在现实生活中,他见到过原籍天朝帝国的某个人,漫步在马德里或是塞维利亚的街道上(顺便请注意,对远东的认知是如何提升的:大汗的形象已然逐渐消散,如今谈论的仅仅都是皇帝);这种场景---一个中国人在西班牙定居---过去曾经异乎寻常,而如今由于全球化,在伊比利亚半岛最幽深的地方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而在当地,“华人”(“日用品”店主,就是说,那些售卖生活必需品的零售店商)已经几乎成了必备的和不可或缺的形象。不过,咱们还是回到菲律宾题目上来吧。
由于人口增长毫无节制,桑格利的人潮在马尼拉持续不断地涌动,那里成了欧洲的第一条唐人街(Chinatown)。1596年,基罗斯估计,定居在菲律宾首都的华人数有20000人,而西班牙居民仅有千人。在这个失衡上,还叠加了另外的一些冲突,从而恶化了两个社群的关系:如果说西班牙人可以极其强硬和高傲地发号施令,而华人,表面上如此恭顺,并不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轻易地听命服从。本可以在两方面之间担任中间人的修士们,却愿意按照自己的形象教育那些新入教者,从没想到他们自己应该化为中国人(耶稣教会曾经试验过的方法,在传教实践中,相较于重大的结果,取得了更多社会成就)。很清楚,存在着一个极其强大的理由,让宗教人士们怀有这种压倒性的紧迫感,要去传播福音:在他们看来,未受洗礼的死者将直接下地狱,永远遭受烈火烧灼,除了基督信念,没有其它拯救方法。转变这些所谓非教徒的急迫性由此而来。
但是中国人,特别是跟日本人相比,是些叛逆的新入教者,作为深思熟虑而非一时冲动的一类人,极小可能轻易皈依,而又忠贞不渝。传教士们的失望是巨大的:一般的规律,中国人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社群,几乎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其它的移民社会也遇到相同的围墙。
[双方]关系开始恶化。第一次撞击声在1593年隆隆响起。戈麦斯.佩雷斯.达斯.马里尼亚斯总督在公海为中国桨手所杀,这在西班牙人当中引发深深的不安。如此多次被引用的基罗斯遗嘱向我们指出,两年后,在马尼拉采取措施,预防可能的桑格利暴动。预料之中的造反在1603年爆发。中国人应该是陷入到深深的失望之中,遂投入到一场殊死战争,西班牙人惊恐万状,肆无忌惮地进行镇压。恐怖的暴动,其结局便是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但悲剧之后,再度面临严酷现实。在日常生活中,殖民社会不能舍弃华人的高效率和勤劳。因而,为了避免经济破产,必须要紧急召回昔日之敌。这是千百例子之一。1607年,由于缺少高质量的劳力,方阵长埃斯基维尔(Esquivel)不得不中止在特尔纳特(Ternate)的城防工程;在这些灾难的重压之下,他向国王上书恳求:“殿下,请颁旨提供更大数量的桑格利,尽可能多的各种行业都要”。 这是工程竣工之所需,跟经济总体良性运行紧密相连,而这不仅仅是特尔纳特的,也是吕宋的局势。马尼拉再度充满华人,惨剧亦再度重演。
尽管对进入甲米地的船只,海关手续要求繁多,马尼拉的当权者不知道或是不愿意限制这股人潮,所以,西班牙人一贯就是非常积极地立规矩,然后并不遵守。另一方面,有利可图便会不可避免地滋生从事地下移民的黑帮,几个华人的头面人物应当是卷入其中的。已经证实,有几位桑格利头面人物残酷无情地压榨自己的同胞,并贿赂殖民当局,以便得以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从另方面,西班牙人也从未放弃牺牲他人利益而致富的机会: 华人的税收是菲律宾财政的主要来源,而他们私底下的支付收买着全部管理阶层的皇家官员。为了撑起群岛的经济,有些总督采用极不正当的加税措施,意味着对桑格利真实的强取豪夺:亦是暴动的丰富营养液。
不过对抗并非全部历史。所幸,还有长长的和平时期,其间,中国的手工艺人在马尼拉百花齐放,通常他们都没有留下名姓。正是他们办起印刷所,出版了大量拉丁文和西班牙文的精致图书;正是他们担任着诸如Boxer codex, 如此精美手稿的书写员和画师;正是他们用象牙或是木料雕刻出珍贵的塑像;正是他们发挥聪明才智用牡蛎贝壳代替玻璃创造出了半透明的窗扇;正是他们建起了诸如汤都和岷伦洛教堂那样的基督教堂。他们强劲创造力的最高表现形式则是八连(parián),市场,那里可以买到一切:从奢侈至极的丝绸到最珍贵的香料;可是这宏伟的建筑,集万千财富于一体,却同时也是一个聚居点(ghetto):华人住在一侧,西班牙人住在另一侧,中间竖起一道墙。
不能说这是最好的相互理解方式。但是面对这股密集而封闭的人潮,如此必要而在数量上又如此难以管控,这堵墙---可同如今美国或是欧盟在其边境上竖起的,或是中国在其古代建起的墙相提并论---,殖民社会把它当作唯一的措施;他们结伙蜂拥而至,故此,更加难以吸收。其责任不仅仅是由于西班牙人的固执。菲律宾所遇到的问题,随后也发生在荷兰人的巴塔维亚(Batavia);而在世界上的一些城市里,至今存有一个华人专属区域,Chinatown的事实, 归纳起来,表明在融合一场失控的移民时,遇到了相同的失败。
尽管如此,华人留下的烙印却是难以磨灭。经马尼拉出口的各种奢侈品,洪水般涌入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Los Austrias)全境的各处市场,其中有一件物品,刚一运抵阿卡布尔科和随后的塞维利亚,就令女性喜出望外:所说的就是“马尼拉大披巾(Mantón de Manila)”或“中国大披巾(Mantón de China)”, 西班牙女人学会了使用这些大围巾。在一部光彩夺目的小说,《福尔图娜塔和哈辛塔》中,贝尼托.佩雷斯.加尔多斯(Benito Pérez Galdós)向我们提供了那些大披巾贸易涨跌的信息,非常有意思,十九世纪中叶和末期,是从上海直接运送到西班牙;作家以一种优美的语句总结承认对源头的欠债:“这件物品,这个民族级的艺术品,如此是我们的,就如同铃鼓和斗牛一般,实际上除了用法,那不是我们的;我们亏欠着出生在世界另一侧的一位艺术家,一位阿雍(Ayún),他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和其作坊令我们典雅”。 对加尔多斯来讲,阿雍是那个从上海开始向西班牙出口货物的中国人;但是在他之前,从十六世纪起,已有很多其他手工艺人,将他们的刺绣品运送到伊比利亚半岛,甚至将大披巾转化为西班牙的独特符号。扇子是另一项立刻融入到伊比利亚文化和魂灵的创造。
如同五百年前的西班牙人一样,我刚一开始学习西班牙在太平洋的扩张史,就对中国人和他们的行迹产生了浓厚兴趣。这种兴趣,加上先天的好奇心,导引着我怀抱一个也许过于雄心勃勃的规划:这曾是一场如此迥然不同的两大文明的独特相遇,写一部有关的著作,殚精竭虑,将那些消逝于淡忘之中的主角们发掘出来。多年之后,这个意图化为读者您手中的这部书。我对这本著作的众多缺陷非常有自知之明。最大的一个便是我对中文的无知,这阻碍我将书里的西班牙文描述的名字还原出来,也妨碍我参阅未译成欧洲语言的书籍和文献。聊以自慰的就是,为了克服这个缺陷,呕心沥血,我集中了所有与此题目有关的文档,它们通常反映的也是西班牙人的观点; 如今期盼有人将中国人的源头资料和观点收集全,并作出一个总体分析。 在任何时候,我都力争不使自己的判断陷于片面,尽管不确定是否一直都做到了这点。总之,一件事善始而数度未得善终,无须为之惋惜,实非易事。
几年前,我的好友钱江教授就建议我将这本书译成中文。即刻欣然从命。随后,暨南大学澳门研究院院长叶农教授立项支持,借此表达深深敬意。最后情理之中,深深感谢译者安大力先生付出的巨大努力,将如此宽泛,复杂和晦涩的书籍译成汉字。真心非常感谢所有这些人。
胡安.希尔
2020年10月17日,于圣卢卡尔.德.巴拉梅达(麦哲伦船队始发港,属加迪斯Cádiz)。(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