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 驱车前往旧金山,托人给上海的女儿捎去衣物。一路上,在冬季冷湿的淫雨霏霏之中, 情不自禁,又喃喃念起了这首脍炙人口的《寄征衣》:
欲寄君衣君不还,
不寄君衣君又寒。
寄与不寄间,
妾身千万难。
这首《凭栏人.寄征衣》描写了一位女子的矛盾心情: 寒冬即将来临,心爱的人儿远在冰天雪地的北国边陲。思君心切的妻子连熬数夜,一边哄着正在梦中牙牙学语的稚儿,一边千针万线为丈夫缝制过冬的寒衣。清晨,疲惫不堪的妻子甜甜地舒了口气,揉着熬红的眼睛,折叠起喷香的棉衣,打好包裹, 只等驿差来取。一俟打点妥当,静下心来,倒有一股怨气涌了上来:寄还是不寄?可是难煞了这位少妇。寄吧?丈夫有一身暖和的冬装,就不想回家了。不寄吧?丈夫又要挨冻受寒, 痛煞奴心。寄还是不寄?太难了。
中国几千年的文学长河中,女子思念远方爱人的诗句汉牛充栋,不计其数。而这首元散曲《凭栏人.寄征衣》却是用不同的,稍带怨恨的心情描写了这种思念。堪称是大家之品。在我有限的视野里,可以与之比美的大概还有王昌龄的 《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两首诗好就好在是对一瞬间心理活动的描述。“不寄寒衣”和“不叫夫婿觅封侯”对两位少妇来说,都是不可能,也不会是真的要采取的行动。其中,《寄征衣》表达的感情更为真挚严肃一点,而《闺怨》则似乎多了一点打情骂俏的成分。很可能这两个小家庭的“阶级成分”有些不同。前一个是农家少妇,朴实直白,另一位则是小知识分子的太太,有点小资情调。毛主席语录“什么钥匙开什么锁,什么阶级说什么话”,说的就是这件事。
在实际生活中,这种思念,这种心情也常常发生在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或其他各种亲情以及朋友之间……。但写出来的东西,就没有这样鲜活灵动,如“遥知兄弟登高处,编插朱萸少一人”之类。可能是碍于辈份,性别的关系吧。
正在这样想着,小车一个颠簸,给了我一种顿悟于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而我此刻给女儿送衣物的心情不就是如此吗?
女儿从小在美国长大。两年多前大学毕业后一个礼拜,就在奥运会的蛊惑下选择了“海归”。虽然一直在欧美公司工作,算是衣食无忧,实现了她梦寐以求的“独立”。但却无时不刻地牵动着老两口的心。随着我们年岁增大,有好几次,我们强烈要求女儿尽快回到美国,口舌往来之间,往往造成心中不快。
虽然如此,每逢盛夏寒冬来临之前, 老妻总会托人捎去一应衣物等等。但心情总是矛盾的,和上述诗中的描述很有相似之处。
许多年前,我平生第一次念到《寄征衣》,是在父亲的信中。其时,我们已经来美一段时间,生活事业基本稳定。而在国内的父母却日渐老迈,所以父亲就起了让我们回国的念头。但当时国内各方面的情况,特别是工作环境大大不如美国,对此父亲又很犹豫, 生怕就此耽误了我们的前程。当年的信中,父亲表达了他的期盼和担忧, 并附上了此诗。
一晃几十年过去。如今斯人已去,我们又在面临同样的困惑。当时父亲的想法和我们当下的心情又是何其相似啊。
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半点不由人哪!
2010年冬
薄雾凌晨
于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