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烏托邦去
快要到達新和諧城(New Harmony)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灑向大地一片眩目而又厚重的金黃,道路驀然變得曲折異常,九十度的大彎接二連三,此去彼來。視野裏滿是翡翠一般綠的玉米,密密匝匝,壯碩飽滿,像海洋一樣望不到邊際。我們真料不到在印第安納荒涼而又雕敝的南部沈悶地馳行了數小時,會有這樣一番柳暗花明,心情頓時明快起來。當看到“國家歷史遺址”的路標時,心裏不禁掠過一陣顫動,渴慕已久 的歐文的烏托邦遺址到底就要出現了在中國,歐文雖不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但也還具有幾分知名度。凡是稍知道一些馬克思主義的人,就免不了知道歐文其人。他與聖西門、傅立葉一樣,是馬克思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來源——空想社會主義—-的代表人物。在國內時,我花費了不少心力啃過馬克思主義,所以歐文在美國的烏托邦公社在我的心目中像麥加那樣,神聖而又神秘。到了美國的印第安納,才知道這個公社遺址竟然就在該州的南端,於是就巴望著快快去拜謁它。不料一晃就又流逝了好幾年,及至成行,已是很多年以後。
新和諧小鎮只有約七八千人,大抵都是退休的老人。街道整潔而靜謐,古拙的小木屋和點綴其間的典雅的花園把整個小城烘托得端莊而平和。看不到煙囪,甚至聽不到汽車的喧囂,這是一個遠離大工業文明的僻靜一隅。就在我們抵達小鎮的時候,象是迎接我們似的,天空中飄過一大塊烏雲,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好一陣,雨中的新和諧更顯得清新滋潤、楚楚動人了。
我們到了位於俄伯什河畔的歐文紀念館,略略打聽了一些重要的景點,便開始了對烏托邦遺址的拜謁和追溯。
從紀念館出來,向西一看,是一片撲朔而又誘惑人的景致。垂著柔軟身姿的蘋果樹上隱約可見鮮亮而豐碩的果實,從樹梢中可以看到簡樸而敦實的木板屋。活脫脫就是一幅宗教印刷品上常見的那種人間至境的圖畫。這是歐文的追隨者們當初居住的樂園。我們沿著小徑穿過果園,到了那些木屋前。木屋是用很厚的木板釘成的,方正穩固,很像屏幕上看到過的俄式木屋。經過近兩個世紀的風風雨雨,這些木屋依然穩固和完好。據說當初先驅者們便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住在這裏,共同學習、共同勞動的。木屋中雖然已空空如也,但我依然可以感受得到當初歐文的追隨者們懷著對同一個理想的赤誠,到這裏創造一種全新生活的那種歡樂和充實。
歐文是19世紀初的一個蘇格蘭工廠主,生於一個經營小五金的家庭。他10歲時,便只身一人到倫敦闖蕩世界。約18歲時,他與人合作,辦起了制造繞紗機的小廠。到1800年,他就成為了一個成功的工廠主。之後,他在他的工廠裏實行了一系列改革,比如減少工作時間,實行公費醫療,以成本價供應工人食品、衣物,低價出租住房給工人,以低學費鼓勵學齡兒童上學等等。同時,他力圖通過議會把他的經驗推廣到全社會,結果大受挫折。於是他意識到如果要推廣他的經驗,就必須建立起一個全新的社會,只有在一個全新的社會環境下,新的道德秩序才可能建立起來。既有的傳統習慣是建立一個新社會的障礙,所以必須到一塊純凈的空地上才可能建立起他的理想中的新社會。正好當時聚集在新和諧城的和諧主義教派要遷到賓夕法尼亞,所以要出售整個新和諧城以及所屬的商店、農場等。歐文對此很感興趣,歷經五星期的大西洋漂泊,親臨實地進行了考察,最後欣然以12?5萬美元買下了這個地方。
我們繼續在山城裏探訪,發現了別具一格、獨出心裁的露天教堂。教堂有著四四方方的圍墻,在美國極為罕見。位於教堂上方的是一個巨大的蘑菇形的頂,教友們大概就是在那頂下表達自己對上帝的虔誠的。在寬闊的院內,擺著幾百張木椅,靠背上裝點著素白的小綢花,厚重的鐵門上以及外面的大樹上也都擺滿了白如玉的大綢花。一問正在院內忙著裝音響的人,才知馬上就有一個盛大的婚禮要在這兒舉行。
離教堂不遠,是一棟三層樓的寬大樓房,樓房內有教室、音樂廳、試驗室和會議室。一樓和二樓供夫妻居住,三樓則供單身成人和兩歲以上兒童居住。照歐文看來,兒童只有與父母分離,才可能排除傳統觀念的幹擾,順利地接受新思想,成長為新人。
在街上閑逛著,不覺就到了一家古老的歌劇院前,這是一棟哥特式建築,堂皇而典雅,門口的告示牌上告訴人們這裏曾經正在上演但丁的《神曲》。早在歐文的烏托邦公社存在時,這座歌劇院就已經出現了。當歐文建起公社時,呼籲一切認同他的理想的人都到新和諧來一起建立一個全新的道德社會,於是從美國各地,甚至從其他國家一下蜂擁而至許多優秀分子。雖然他們缺乏像工人農民那樣的勞動技能,但他們具有極高的藝術才能和知識水準。這樣一幫人到了這裏,不能沒有歌劇院、舞廳及其文藝和科研生活,所以當烏托邦公社建起來後,一方面是物質資料的生產一直不景氣,另一方面是精神生活的豐富多彩。不過兩年工夫,烏托邦公社的成員終於不堪忍受簡單的生存問題的困擾,宣告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試驗的失敗。這讓我想起了馬克思的著名論斷:人類只有首先解決了吃穿問題,然後才能從事藝術、科學等精神活動。
太陽快要隱沒在地平線下了,小鎮上的景物變得朦朧迷離起來。我們來到了一個玲瓏的小湖邊,有幾只野鴨還在湖的那一端覓食,悠閑而泰然,想來它們在這裏從來還沒有遭遇過來自人類的襲擊吧!從這個小湖規則的幾何形狀可以看出它不是地造天設的,而是歐文的追隨者們又一個刻意創造的傑作。坐在臨湖的木長椅上,面對一湖的波光瀲灩、柳枝的婆娑起舞,享受著涼風的輕輕摩挲,我品味到了一種赴美以來從未體驗過的熨帖和愜意,那是一種置身於紐約地鐵所有的惶恐煩躁的對立物。
本來是計劃馬上啟程去遊肯塔基州的大城市路易斯維爾的,但新和諧的迷人讓我們不忍匆匆離去。正在為找一個落腳處而費神時,有一個老太太開著特制的無篷小車過來了,她向我們招手示意,並問我們是不是日本來的,我於是頗有些不快起來。在我看來,許多美國人為免得罪人,寧可假設一個東方人是日本人而不是一個中國人。我斷定老太太也一定作如是觀。不料我回答是中國人後,老太太更熱情了,問我們願不願意到附近的一棟鎮上最古老的房子裏去參觀。多看一處景點,何樂而不為,我們欣然應允,並隨她到了那房子裏。房子是她的私產,裏面有居家所必備的陳設,但顯然並不常住人。墻上掛著一幅毛筆書寫的《道德經》片斷,筆跡稚嫩而樸拙,她說那是她孫女的作品。看到裏面整理好的床鋪時,妻唐突地問道,可不可以在此留宿一夜。她說,她可以問一問管事的人。不一會兒,她回來告訴了我們可以留宿的好消息。這下我們卻為難了,住這樣一整棟樓房,該不會比住五星級旅店還貴吧。於是問她需要多少錢,她說免費,如果我們願意,可以捐贈一點錢。想著就要占有這棟古董一樣的房子一晚,當時的心情美好極了。然而,多慮的嶽母懷疑這樣不符常理的好事是不是一個險惡的陰謀的序幕,她吞吞吐吐的推理告訴我,她已經演繹出一幕夜半謀殺的慘案了。我和妻對她老人家的警惕和想象力報以一笑後,便商議捐贈50美元。到櫃臺給支票之際,才從服務臺的小姐那裏知道那個老太太竟是歐文的曾孫兒媳,她的丈夫是歐文的惟一孫兒,而老太太又無兒子,所以她及她丈夫便是歐文家族最後一代姓歐文的後人。知道老太太是歐文後人,那棟樓房的意義就神聖起來,我們推想歐文以及他的後代們都可能在那樓裏歇息過,曾經意氣風發地商討著對人類社會的改造這個永遠不會完結的宏大工程。一念及此,便興奮得仿佛住進了釣魚臺國賓館。
是夜,我們充分享受著新和諧的寧靜,仿佛暢飲了成年佳釀而酣然沈睡,甜美地進入夢鄉。人不管是作為個體還是作為類都需要心旌飄搖的夢境,以便過濾現存世界的瑕疵,超度此岸人生的苦難。烏托邦是人類孩童般純真的美夢,雖然虛幻,然而需要;盡管不免要破滅,但它曾經讓人們歡悅一時。
2)重訪新和諧小城
十幾年前,到過印第安納南部的小城新和諧(New Harmony)。新和諧在印第安納西南端,渥巴錫河從城邊流過,在河水的滋潤下,河畔兩旁長滿了繁茂的大樹。這裏地勢平坦,放眼看去,是一馬平川的土地。我們是八月裏到那裏的,地裏都是等待收獲的玉米,金黃而且飽滿。這裏的土地肥沃,加上水量充沛,是農業的上乘寶地。難怪當初歐文會看上這裏,把改造人類、建立新社會的夢想寄托此地。歐文是英國的的一個企業家,胸懷人人平等、同享富足的美麗願望,先是在他的工廠裏進行試驗。後來,他認為,烏托邦的理想必須在一塊全新的土地上試驗,才能排除傳統和舊社會的幹擾,從而得以實現。歐文滿世界尋找,正好新和諧這裏定居的一個教派準備遷徙到濱州,要出賣新和諧的產業,歐文如獲至寶,立即買下,帶著他的追隨者們到了這裏,展開了他實踐理想的大業。
這次到這裏是順路。應朋友之邀,我們到伊利諾伊南部的Shawnee國家森林公園去度周末,打道回府的時候,決定在這裏勾留一下。小兒子正在修美國歷史,如果造訪100英裏之外的遺跡,捧著教科書,以遺址作背景,就可以得到額外的分數。而我,自從十多年前的那次初訪,就一直念著新和諧,希望再次進入這個富有魅力的世界。到新和諧來,可謂一舉兩得。
按了GPS的指引,我們取道朝南,走小道到新和諧。那年到新和諧,四處尋找旅館的時候,走過橫跨渥巴錫河的橋,到了伊利諾伊境內。我想,沿著今天這條小道,也許就會從那座橋上通過,進入新和諧吧。天空中飄落下稀疏的雨滴,公路上行車也很寥落,一邊看著路兩旁的風景,一邊輕快地開車前行。這時候,我們都慶幸還是走小道好。走了一個多小時,按著GPS裏不容遲疑的女向導指引,換了好幾條路,心想目的地就要到了吧。一座橋赫然出現在眼前,車到跟前,才發現橋被封了,沒有整修的跡象,倒有些荒棄的意味。下了車,用手機對著此路不通的橋,照了兩張標準照,無奈招了招手,扭頭而去。GPS咬定我們錯了,一再又是口頭警告又是手勢顯示,讓我們回頭再過橋。我們笑了笑高科技的迂腐,回頭再找出路。
走上64號州際高速,不久就看到了路牌上有新和諧的標誌。下了出口,只在坦蕩的平原上走了幾分鐘,就進入新和諧小鎮了。鎮裏很安靜,聽不到什麽聲響,在一座座建築前走過,覺得這些積澱了厚重的歷史風塵的遺址就像人類歷史隧道中一張張精美的書簽。靜謐的氛圍不因它的靜而遭到忽視,相反倒是散發出巨大的歷史動能,讓人側目,讓人的心為之震顫。
那棟褐色建築的正面墻上,鑲嵌了一塊白色的大理石,上面書寫了歌劇院幾個字。歐文的烏托邦試驗地裏,不都是一些思想粗糲的農夫和工人,而多是些充滿了高遠的人生理想的知識分子。他們既不得不在田間汗滴勞作、滿足物質的需要;更是滿懷浪漫氣息,追求精神上的圓滿。歌劇院就是他們在夜色降臨後,蜂擁而來的所在。想必在歌劇院的舞臺上,古希臘雄渾的歌劇和莎士比亞華麗的歌劇都曾經一一上演,雖然比不得維也納、巴黎和倫敦那些頂級歌劇院的轟轟烈烈,一定也讓這些理想的追求者們如癡如醉。
在街道深處的一些角落,則星星點點分布著些木屋,都用枕木堆砌而成,看去樸拙憨厚,雖然是木質,卻也若頑石一般堅固。當初人們流血流汗,構築起了這些遮風避雨的房舍,如今人去室空,它們經歷了幾百年的日曬雨淋,卻仍然堅固如磐。
我們不忙下車,慢慢驅車瀏覽。時而有幾個遊人在路上經過,一望而知,都是如我們遠道而來的外地人。路旁每隔一段,就有幾輛空著的微型遊覽車或者自行車,上面貼有電話號碼,供遊客聯系。秋天就要盡了,林蔭道上這裏那裏積存下一些泛黃的落葉。在小鎮的這些林蔭道上,踏著落葉,施施然前行,會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不過,眼下已過正午,早該吃午飯了。
小城裏沒有快餐店,也少有其它飯店的蹤影。記得上次來訪,看到一家叫Red Geranium(紅天竺葵)的飯店,門面小而雅致,看人們魚貫而入,猜想那是城裏一個有品位的飯店。上次過其門而沒入,這次何不就尋它而去呢?繞了兩三個街區,果然看到了這家飯店。進去,裏面窄窄的過道上坐滿了等待的食客。到櫃臺一問,得等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也罷,在名單上簽了名,然後到外面走走。
天空已經變得碧藍,雲彩緩緩飄過,金色的陽光透過樹梢,投射下來,四外是一片萬花筒般的世界,讓人心悅。走過一個街區,就是小城裏地標性的建築-無頂教堂。教堂建於1960年,那時,歐文的烏托邦早已煙消雲散,但教堂的建築者卻很好地繼承了歐文的風骨。建築是空曠的,面對著造化者;但四周有高高的紅墻,又帶來了隱蔽。開放和私密在這個無頂教堂上獲得了統一。教堂的西面是講壇,上面罩了一個蘑菇型的頂,說是頂,其實不是太恰當,因為頂綿延而下,與地相接。教堂的格局和精神世俗而又神聖。上次來這裏,碰巧一場婚禮正在這裏舉行。今天在地面又發現好多新鮮的玫瑰花瓣,看來一場婚禮剛剛過去。到這裏來舉辦婚禮,記憶一定是不可磨滅的。
回到飯店來,再坐幾分鐘,就等到了空位。跟隨帶位員,在鋪就了白色桌布的四方桌子邊坐定,接過菜單,眼睛在一個個菜名上飄上飄下。我點了一個烤魚,太太也點了同樣一個菜,只有小兒子點了一個不起眼的炸雞。吃了一個小面包,又等了好久,直到饑餓襲上心頭,菜才到來。我們點的魚份量不多,卻端的美味無比,肉多汁而又值得咀嚼。加上些滋潤的西紅柿丁和脆脆的核桃丁,胃口頓時大開。
帶著大啖一頓的滿足,繼續在小鎮裏信步而遊。往西走去,走到盡頭,就是一棟白色的現代型建築,二層樓高,四周是巨大的玻璃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在外面打量了好久,不見人進去,也不見人出來,以為今天是星期天,故此不開門。就在我仍然在外面仿徨的時候,卻聽妻子招呼起來,她把門拉開,示意今天開門呢。
裏面空曠明亮,一個老嫗在禮品店裏坐著,另外一個中年婦女則坐在不遠處的接待臺後,跟一個遊客解釋著什麽。我們在大廳中央的信息欄裏取了幾張小手冊,在臨窗的那塊偌大的黑板前靜靜地站了幾分鐘,把帶來的美國歷史教科書端立在黑板下方,想象著自己就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小學生,以黑板為背景來了一個留影。
上次來訪,在這裏住了一夜,而且住的還是歐文的私宅。那次,我們為找旅館四處奔跑,就在絕望的時候,一個老太太駕了一輛小小的敞篷旅遊車迎面而來,跟我們友好地打招呼並攀談起來。原來她是歐文唯一的孫字輩後裔,掌管著歐文全部的遺產。她問我們當晚安歇何處,我們從實道來,她立即表示,可以把私宅提供出來,讓我們過夜。那處私宅可是歐文當初安置下來的,也算一處歷史的遺跡了。我們就這樣在曾經留有歐文氣息的屋內,安安逸逸地睡了一晚。
次日得上班,而且小兒子也叨念著晚上的橄欖球賽,不然我是要在這個安謐而值得玩味的小鎮裏住下來,在各處街道,各處角落細細端詳,就像品讀一本波詭雲譎的史書的一頁頁。開車離去,走出新和諧的時候,我在心裏想,我們還會來的,等到退休以後,一定到這裏來,住上一周半月,享受這裏的沈靜日子和歷史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