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皓泽是夏天走的,巴迪是秋天走的,儿子远在东海岸。不过两个季节过去,圣美就成了孑然一人,形影相吊。
皓泽走了,她还有巴迪,巴迪再一走,圣美觉得身旁最后一根可以抓住的木头也被浪头卷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激流里拼命挣扎。儿子心疼妈妈,还记得爸爸临终的嘱咐,就劝圣美再去买一条小狗。可是,圣美觉得巴迪是不可替代的,正如皓泽是不可替代的一样。
自从嫁给皓泽后,她得到了皓泽的宠爱。婚前,皓泽对她说过一件事。他父亲离世后,他才发现他妈是一个画家,作品可以跟画廊里一流的作品媲美。他的意思是,他母亲生前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牺牲太多,奉献太多,压抑了自己的天性,没有展现自己的才能。而他对圣美起誓,圣美一定不要认为嫁给了他,就要为他作出牺牲。一定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坚持自己的追求。因此,他强烈主张圣美不要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只满足于做一个家庭主妇。正是因为如此,一得到教职,他就向校方提出要求,把妻子也能获得一份专业工作作为自己接受这份教职的先决条件。皓泽名气太大,在诸如柴可夫斯基、帕格尼尼、西贝柳斯和伊丽莎白女王等等一流小提琴比赛中都颇多斩获,还有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的背书,校方于是答应了皓泽的要求,想方设法给圣美安排了一份职位,为芭蕾舞项目提供钢琴伴奏。
在家里,皓泽也不会让圣美一个人忙碌于家务中。他在中餐馆里打过工,做菜做饭熟门熟路,所以,圣美很少在厨房里忙碌,只是像食客一样看着皓泽乐呵呵地在厨房里干这干那。皓泽一家很好客,经常举办派对,而且派对还是大规模那种,得在后院安排几张大桌子才能安排得下。这个时候,皓泽打开烧烤炉子,在炉子前按部就班忙着,把烤牛排、烤猪排、烤玉米、烤香肠源源不断地烤制出来。圣美最多就是在这张桌子前坐一坐,在那张桌子前坐一坐,跟客人聊聊天。皓泽对自己的角色和圣美的角色很是满足,把一块毛巾搭在肩头上,时而揩一揩汗,脸上总是挂着笑。圣美走过来帮忙,他又总是把她支走,让她去陪客人。
圣美觉得这个世界太不真切,皓泽不久前还在家里,甚至连他所在的位置、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他对着她的笑和眼神都还那么真切,咋就消失了呢?她看着墙上皓泽的照片,沉浸在过去跟皓泽在一起的那些生活细节里。在这些回忆里,她感到了圆满,每分每秒不再沉重而停滞。
那天,她看到厨房里的那块地毯上掉了些残渣,就去拿吸尘器来吸,不想却不知从何下手,电源开关找不到,最后找到了,打开了开关,又不知如何把吸尘器从90度变为45度。又有一天,餐厅里餐桌上方的灯坏了,需要换灯泡,她却不知如何下手。皓泽走得太快了,没有来得及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这个时候,她才痛苦地发现,皓泽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是永远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巴迪走了,圣美几乎就不再出去散步了。以前,小区里的邻居和街坊们还可以看到圣美和巴迪走在一起的身影,同情这个女人的同时,也稍稍有些宽慰,她还有巴迪陪伴。而现在,他们再也看不到圣美和巴迪走在一起的宽慰画面了。圣美把自己紧锁起来,不是把钢琴当成幸存的知己,在琴键上舞动手指,排遣愁绪;就是坐在沙发上,手拿遥控器在电视的频道间换来换去,消磨时光,不再像以前那里时不时会出去串串门。丽莎一直跟圣美过从甚密,有几次,她出来捡当天送上门的日报,看到圣美正好开车回来,就站在门口,抬手对圣美打了招呼。圣美只是在车里也举手回礼,就径直打开车库进去了。丽莎也不好直接上门找圣美,怕干扰了她。
勇建每天都会跟妈妈联络,有时发一个短信,有时打一下视频电话。这时候,圣美才会敞开心扉,跟儿子聊这聊那。勇建问妈妈:“最近都参加了什么派对。”妈妈回答:“没有参加。”勇建就沉吟了一下,心想一定是妈妈不愿参加派对,以前妈妈总是隔三差五去参加派对的。勇建便又问道:“难道是没有派对可以参加?”妈妈回答道:“不是,不愿参加。”儿子就说:“妈,你得走出去,多参加派对才是。爸爸走了,就走了,不能老是生活在过去,出不来。”这时候,儿子倒是成熟了好多,像是一个扮演人生导师的长者。妈妈敷衍道:“好,下次,接到邀请,我一定参加。”
圣美还是很抑郁,皓泽正当盛年,就突然走了,让圣美感到人生无常,人生就是一场荒诞剧。她感到生活不再有意义,不再有乐趣,在某个瞬间,她甚至连追随皓泽而去的念头都有了。死亡本来是件遥远的事件,但皓泽离去,说明死亡就在咫尺之隔的身边。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反而就没有那么恐惧了。她多次想过,如果某一天清晨,她不再醒来,其实也挺好,也没有什么可怕。
寒假的时候,勇建回家了。看到勇建的那一刻,圣美似乎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和踏实,她止不住紧紧地拥抱了儿子。圣美本来计划跟儿子到餐馆去晚餐的,但勇建不愿意,说:“妈,我要做你吃的饭。”圣美尴尬说道:‘我不会做饭做菜,难吃,你可别怪我。’勇建说道:“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我相信你做的比餐馆的好吃。”回到家里,圣美就在油管里跟着一个网红做了韩式拌饭,然后置放得像模像样的,端到餐桌上去。叫道:“儿子,晚餐好了。”勇建过来,说:“还真饿了。”说罢,就从碗里舀了一大勺拌饭送去嘴里。圣美紧张地看着儿子,生怕儿子一口吐出来。不料勇建迅速咀嚼着,还未待吞咽下去,就伸出大拇指,道:“妈,真好吃,真的比餐馆里的好吃。”得到儿子的首肯,圣美大受鼓舞,此后就悉心钻研烹调技艺,换着花样做韩国菜,还做了中国菜、越南菜和泰国菜,一个寒假,儿子和圣美都没有到餐馆去吃饭。
平安夜那天,圣美笑盈盈地递给勇建一件圣诞礼物。勇建一层层把包装的彩纸撕开,谜底慢慢显现,最里面是一个纸盒子,纸盒子里是一双白色的耐克空军一号运动鞋。勇建咂了一下嘴,说:“妈,好贵的礼物,谢谢你!不过,你把日子过好,就是给我最好的圣诞礼物。”圣美把手搭在勇建的肩头上,说:“好的,儿子,我会把日子过好的。”
4
转眼过去一年,圣美似乎慢慢从抑郁中走出,但依然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勇建没有找暑期工作,回到家里陪伴妈妈。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问妈妈:“妈妈,你考虑过再找一个伴侣吗?”圣美想不到儿子会问这个问题,满脸不自在,还飞起了两朵红晕。她躲躲闪闪,答道:“傻孩子,不许问这个。”勇建说:“其实你可以找,我不会反对的。”
圣美远在韩国的父母和两个妹妹也向圣美建议过,她还年轻,一生后面的路还长,应该再找一个伴侣。圣美听了,也就听了。她不想找,倒不是怕对不起皓泽,皓泽的临终嘱咐就是让她再找一个伴侣,她找一个伴侣,不仅不是对不起皓泽,而是可以告慰皓泽的在天之灵。她其实是怕勇建不能接受。现在,勇建还反过来鼓励她去找一个伴侣,心里就有了些释然,虽然找还是不找,还是一个问题。
有一天,圣美在一家咖啡店排队买咖啡的时候,突然,肩膀被后面的人拍了拍。她扭头一看,原来是大学同学贤静。她俩读首尔大学的时候,住在一个寝室里,关系非常密切。圣美到了美国之后,两人才失联了。圣美看到是贤静,惊讶以及,先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原来,贤静的儿子来这里念高中,夫妻俩怕儿子一个人管不好自己,就让贤静陪儿子,她丈夫则在韩国赚钱养家。
他乡遇故人,两人都很惊喜,也不顾是公共场合,又拍又抱的。从此两人就热烈交往起来。贤静一个人在美国,除了给儿子做菜做饭,也不用工作,所以,拥有大把的时间。贤静知道圣美的丈夫一年前走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就很是同情她,经常做了什么好吃的,就想着她,给她拿过来。两人常常在一起,要么出去采购,要么呆家里聊天。有段时间,贤静没有跟圣美联络太多,原来是贤静的丈夫来探亲度假了。那几天,贤静就感到格外孤独。等到贤静丈夫又回韩国了,贤静又才来找她。一见面,贤静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好几天没有找你玩了。想我了吧?”圣美笑道:“又不是同性恋,才不想呢。”贤静就诡秘地笑道:“还是要有个男人,不然,想做那种事情,都没有对象。”圣美正色道:“我不想那种事。”贤静也正色道:“说认真的,找个男人,也不单是为做那种事,而是为了找个人作伴。即使那个男人是个残疾,即使那个男人很久才见一面,有个男人还是值得的。你该是再找一个男人的时候了。”说罢,又道:“我来帮你打个征婚广告,在网上广撒网,还怕找不到一个你满意的。”圣美连连摆手,制止道:“千万不要,我还没有想好呢。”贤静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事我来操作,你负责见人就行了。”
过了几日,贤静就打电话来,大声笑道:“你很抢手哦。广告打出去,竟然有39个男人要求约会。”圣美惊道:“你就把广告打出去了,要把我卖了?也不跟我商量一下,还有照片,用的是哪张?真拿你没办法。”贤静说:“放心,你知道我以前就是搞营销的,保证把你卖个好价钱。”贤静在韩国时,的确在一家美容医院做营销,营销搞得很是成功,医院的生意火爆以极,不仅获得了广大韩国客户,而且把中国的好多客户都吸引过去了,连那家美容医院周边的旅馆和饭馆都因此获益。说罢,贤静一边说:“怕你犹犹豫豫,耽误了,所以,就先斩后奏,把广告打出去了。”一边就在手机上食指一滑,说道:“把广告的链接给你寄过来了。”圣美看罢,说道:“我的上帝,这是我吗?还有这照片,也太美了。这样会让人家见了本尊大失所望的。”贤静说:“约会前,我为你化化妆,保证光彩照人,人见人爱。你在这些候选人里先选几个感兴趣的吧。”
圣美就把这39个男人逐个看了,随便选了三个。贤静在一旁,说:“要我是你,我就也会见见那个专门做伤亡事故的律师。富得了不得,经常开着法拉第在城里兜风呢。”圣美道:“我才不要律师呢,跟他们过日子,处处是陷阱。这种做伤亡事故的律师尤其讨厌。”贤静见她如此决绝,也不再多话。中选的这三个候选人,第一个是个中学数学老师,第二个是大学里的高管,第三个是银行里的投资顾问。
圣美回复了这三个人,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中学老师说学校正放暑假,他天天有空,以圣美的日程为准。大学高管说他这周正在亚洲出差,下周回来后,就可以见面。投资顾问说,下周要出差,这两天正好有空,可以一起吃个晚餐。
圣美决定先见投资顾问。
投资顾问叫吉米,约圣美在四街一家韩国饭店见面。见了圣美,也是先夸她比照片还漂亮。听他这样夸赞,圣美很是高兴,也反过来夸吉米比照片看去还年轻。一个年轻的女招待过来,问二人喝点什么,吉米说来一杯冰茶,圣美只要了一杯水。女招待把饮料端来,问二人今天吃些什么。吉米求救般看着圣美,两手一摊,说:“你点吧,我不熟悉韩餐。”圣美问吉米能否吃辣,吉米说不能。圣美看了一眼已经端上来的几碟各式基调红色的泡菜,心想,看来连泡菜都不能吃了。泡菜是免费的餐前小菜,来韩国饭店吃饭的食客,都会对这些泡菜情有独钟。圣美对女招待用韩语说道:“就来两份拌饭吧,一份不要辣。”
吉米头已经谢顶,头的周边倒还有一圈稀稀落落的白发,有几分喜剧角色的意味。圣美嘴角动了几次,差点就笑出声来,但还是忍住了。幸亏没有笑出来。吉米的妻子前年患乳腺癌走了,一直处在丧妻之痛之中。后来,找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他开了处方,就是建立新的家庭。圣美想:“这是把我当药了。好吧,要是我能是一剂良药,能够治病救人,那还是值得的。”吉米知道圣美一年前刚失去了丈夫,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让我们在一起是上帝的计划。”圣美没有接话,心里想:“哪里跟哪里啊,才见面,就以上帝的名义施压了。”韩国人里信教的人特别多,但圣美和皓泽却偏偏离宗教很远,从来不去教堂,上帝这个字眼在二人眼里,只有世俗的意义,就是供感叹用,而不是一个超验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听吉米一口一个上帝,圣美心里就觉得有了隔膜,希望这场约会快点结束。吉米接下来带着遗憾的口气说:“我一点不会烹调,平时要么就吃三明治,要么就到餐馆吃。你喜欢烹调吗?”圣美想:“这人不是找伴侣,是找佣人吧。”就说:“我也不擅长烹调,以前都很少进厨房的,不过,我丈夫很喜欢做菜做饭。”吉米听了,尴尬一笑,也许圣美跟他的预期太远了。
拌饭送上来,圣美把不辣那份送到吉米那边,说道:“你这份跟我这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不辣。”吉米就摸了下秃顶,像是开始了一场历险一样,一边看着圣美如何操作,一边笨拙地模仿着。圣美把桌上的各式韩国泡菜,都用筷子夹了一点,放入拌饭里。吉米也要学,圣美就说:“小心,泡菜都是辣的。”吉米就吐了一下舌头,停止了行动。圣美开吃后,就看吉米吃第一口的表情,判断他是否喜欢。吉米送入一口,稍稍皱了一下眉,嘴里却说道:“不错。”嘴上说不错,其实,心里不受用。圣美吃完她那份,吉米却还有大半碗剩下来。圣美不说什么。女招待走过来,问是否打包。吉米尴尬一笑,说不用了。
吉米要买单,圣美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分摊吧。”吉米说:“是我邀请你来的,还是我买单吧。”圣美却已经把现金拿了出来,把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放到了桌子对面。吉米没有再客气,就把那20美元收下了。分别时,吉米道:“等我出差回来后,我们再见面吧。”圣美心里想的却是:“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不过,嘴上却道:“回来再说。”
跟吉米见了面后,圣美感觉很是不好,这种不好的感觉波及到了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本来是约她到餐馆去见面的,并随便她选。但圣美不想再到餐馆,以便一看形势不妙,撤出方便些。于是,两人就约定在三街东段的星巴克咖啡店见面。圣美去的时候,数学老师已经在那里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定了。圣美一进门,数学老师就看到她了,向她招了招手。圣美心下想:“毕竟是教师,又是教数学的,时间观念强。”两人都笑着,作了自我介绍。大卫一开口就夸赞圣美:“你看去比照片上还漂亮。” 圣美心想:“咋都一样的套路啊。也许这类对亚裔女人感兴趣的美国白人都是相似的,都对亚裔女人有某种Fantacy(幻想)。”圣美没有像见吉米那样夸回去,只是抿嘴一笑,轻声说了声:“谢谢!”大卫告诉圣美,妻子几个月前有了婚外情,就跟他离婚了。圣美也告诉了丧夫的事。接下来,场面就有些冷场。沉吟了一下,大卫问圣美什么时候到美国来的,圣美照实说了,大卫便又夸赞她英语好。双方又搜肠刮肚找了爱好兴趣之类的来聊。又冷场了。圣美终于再不能敷衍下去,就说还有事,今天就到此吧。又说,如果彼此感兴趣,还可以再联络。走出门来,圣美看了手机,这场会面持续了45分钟,像是一节枯燥得忍无可忍的课。
圣美开始对这种约会失去信心和兴趣,就扯了一个借口,取消了跟大学高管的见面。贤静十分抱憾地问:“就不见了?要不要再另外找几个看看?”圣美答道:“再等等吧。不着急。”
5
有一天,圣美去音乐学院的茶水间倒咖啡,刚端着咖啡出门去,差点撞上刚进门的一个人。手里的咖啡猛然晃动了一下,差点溢出来。圣美赶紧换了方向,把背对着门外。那人连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圣美这才回身,抬头一看,是一个男人,有点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人道:“我叫努克,是爵士乐系的。我知道你。”说罢,把手伸过来,要跟圣美握手。圣美就把咖啡转到左手,伸出右手,跟他握了握手。
印第安纳大学的音乐学院就规模而言,是全世界最大的,故而,即使都在同一个学院工作,也未必就彼此熟识。这时,圣美才记得在音乐学院的网页上见过努克。从此,圣美就跟努克认识了。在走廊里或者停车场见着,都会停下聊几句。有一天,努克说:“方便的话,我们在一起吃个午饭吧。”两人就约了一个时间,一起在校园的餐馆里吃了一次午饭。
吃饭的时候,努克告诉圣美,他是在日本出生的。圣美看他明明是一个白人,却在日本出生,就很惊叹,显得不相信似地问:“真的?”努克说,他不仅是在日本出生的,而且成年后,才回到了美国。原来,1945年,日本广岛和长崎原爆之后,他的父母带着深深的负罪感,远赴日本传教。传教之旅也成了繁衍之旅,努克和他的两个兄长都诞生在了日本。当努克跟着他的父母一起重返美国时,他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成人,说着一口地道日语,习惯日本饮食,连做派也是日本人的。以致于当他遇到日本人,以地道日语与对方交流时,他看到的是对方惊愕的眼神和大张的嘴巴。圣美说:“你的经历太传奇了。”努克又说:“我知道韩国人恨日本人。”圣美道:“那是老一辈人的事,现在好多了。好多日本人还娶了韩国人做太太呢。”这么一说,只见努克的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心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补充道:“韩国人也娶了日本人做太太。”话说出去,却还是不自在,脸刹那一热,就低下头去了。
努克一直单身,其实,年轻的时候,努克也是认真寻找过情侣的,但阴差阳错,竟然就蹉跎到现在。
读大学的时候,他看中了姐妹会一个靓丽的妹子,主动示爱,却不料姐妹会有个规矩,姐妹们只能找兄弟会的兄弟们约会。姐妹会从此跟他结下了梁子,以致到了今天, 提起姐妹会来,激愤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后来,他找到了一个音乐同行,可谓高山流水,爱意浓烈。两人迅速走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吉日定下,精美别致的结婚请柬也印制了。这时候,女方跟他提了一个要求,结婚之后,紧接着,就为他生小孩。按说这是很好的事,现在,好多女人都只顾自己轻松快乐,不愿承担生育重任了。然而,努克却有自己的看法。他那时还只是一个研究生,那点微薄的助教薪酬不要说养三口之家,就是只养自己一个人,也不宽绰。两人在造人计划面前,分歧太大,又不妥协,于是,就只有和平分手。再后来,他跟一个在微软的软件工程师女士约会了,女方薪水高,还有微软股票,努克是教授,如果两人组建家庭,当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富裕之家。然而,物质富足毕竟不能填补精神旨趣的差异,两人终于无疾而终。
圣美和努克一起吃了顿午餐,关系就热络起来。在一起,努克和圣美谈得很投契,不是音乐,就是校园里的琐事,还有就是自己生活中的新鲜事,甚至烦恼也会拿来分享。隔三差五,两人就会相约一起吃午餐。
然而,有段时间,隔了好几天,圣美都没有听到努克的音信,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失落,就去了个短信,问他最近怎样。努克说,他到芝加哥打乒乓球比赛的时候,摔了一跤,小腿骨折了,在家养病。圣美问:“那谁在照顾你呢?”努克回答:“开始他哥哥专门从州府来照顾他,现在他可以杵拐杖,所以能自理了。”圣美想,凭拐杖活动,即使能开车,能走动,毕竟不方便。一时怜惜的温情涌上心头,就决定帮他一下。慨然道:“我做饭的时候,多做点,给你送点过来,也让你省点事。不过,先说好,我的烹调手艺不是太好。”努克听了,喜不自胜,就笑道:“那就 太好了。我喜欢韩国饭,顿顿吃,都没有问题的。不过,我得付你钱才是。”圣美听他说道钱,似乎有点不高兴,手在空中挥了挥,似乎就要落到琴键上的样子,说:“我自己也要吃,多做一点就是了,不要谈钱的事。”努克也不坚持,就说:“好,那我以后再请你到馆子吃饭。”
骨折要康复,也不是几天的事。努克是7月初受伤的,直到9月中旬,才甩掉了拐杖。期间,圣美果然一诺千金,天天都会给努克送饭来,当然也不会都是韩国菜。圣美知道,虽然努克说,顿顿吃韩国菜,都没有问题,但说是一回事,感受又是另一回事。就是圣美自己每顿要是都吃韩国饭,也会厌倦的。于是,她就隔三差五,换个花样,反正油管上各种烹调视频都有,认真跟着学做就是。于是,她居然做出了西班牙、意大利、法国、希腊、泰国、越南和中国各式风味的菜。忙的时候,她就随便做个三明治。每次吃完饭,努克都会不厌其烦地赞美,圣美的饭有多么好吃。努克真觉得自己就像是国王一样,幸福得不能自己,于是,还竟然生出了奇怪的愿望,希望不要康复太快。
努克恢复自由行走的那天,为了好好庆祝一下,邀请圣美到州府最贵的一家法国餐馆去共进晚餐,这家餐馆在米其林指南中得到3星的等级。努克开着他的特斯拉,去接了圣美,一路御风而行,驱车一个小时,到了州府市中心。餐馆在市政厅广场,两个背膀有刺青的粗壮大汉把住门,显然是挡住乞丐自由进入的。大汉问努克是否已经预定了座位。努克作了肯定答复,大汉就把紧闭的大门拉开,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让努克和圣美进去。餐馆里装潢得流光溢彩,一个小乐队正在演奏,在电子琴上演奏的是一个老头,一边弹,一边唱,唱的是500英里,很是投入,似乎不是为他人演唱,而是在抒发自己的心声。食客们穿得都讲究,要么像淑女,要么像绅士。一个大顶灯,玲珑剔透,像一座小水晶山一样,悬挂在中央,每张桌子上,都直立着一根蜡烛,放射出橘红色的柔和光芒,桌子中央还有一个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一个穿得优雅的女带位把二人引导到一个两人座的桌子前,两人坐下后,另一个女招待又来招呼,问喝点什么。努克以征求的口吻问圣美:“我们来点香槟,如何?”圣美高兴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女招待就把香槟送来了,努克端起酒杯,圣美也端起酒杯,两人默契地碰了碰,两人之间随即发出一声脆响。努克满怀感激地对圣美说道:“谢谢你,圣美!要不是你照顾,我不会这么快就康复的。”圣美腼腆道:“我不就是给你送了点饭吗?还是你身体素质好,所以才恢复得这样快。”
菜是一道一道送上来的,两人的菜都是独自享受。每次送菜,都由两个女士簇拥而来。一个人毕恭毕敬端着盘子,另外一个女士则对菜做出隆重介绍。盘子很大,菜很少,很是考究,每道菜都是一件艺术品。一点蔬菜,切成丝状,佐以薄薄的脆脆的面皮,再加点白色的美味调料。两只海贝,表面焙得金黄,周遭是精心调制的酱料。四只通体晶莹的虾,浇上鲜美的汤汁。鹅肝一片,上面泼了一点绿色酱料。两小片烤制的三文鱼,旁边间以淡黄色调料。每吃一道,圣美就要惊叹一回。吃到最后,是冰激凌,也是造型精美,不忍下口,圣美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努克说:“别舍不得,味道美极了,快吃。”圣美这才把勺子插入冰激凌,舀了一勺,送入嘴里。
喝完香槟后,努克又问圣美是否还要喝其它的酒,圣美已经不胜酒力,就摆了摆手,说不要了。不过,努克可以继续喝。即使喝多了,等会她可以开车。于是,努克真的就再要了一杯威士忌,喝完了,又再要了一杯。
吃完晚餐,两人走出餐馆,秋天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努克说:“美妙的夜晚,我们享受了一个美妙的夜晚,对不对?”圣美笑道:“当然当然,谢谢你,努克!”努克说:“今天晚上,我太高兴了。”圣美见他似乎有了一点醉意,就说:“我来开车吧。”
上了车,努克坐在副驾驶座上,说:“圣美,那我就交给你了。”圣美笑道:“没有问题,保证安全到家。”努克醉眼惺忪地看着圣美,半天没有说话。圣美在余光里,感到了努克在看他,就问:“老看着我干嘛?”努克道:“你真美!”圣美问:“你真醉了吗?”努克说:“我没有醉,其实我早就暗恋你了。”圣美嗔怪道:“还说没有醉,说的就是醉话嘛。”努克一字一句,毫不迟疑地吐出了这句话:“圣美,我爱你,嫁给我吧。”圣美心跳加速,分明听到了胸腔那里怦怦的闷响。她没有搭话,凝视着前方,稳稳把着方向盘,生怕分了心,把车开出道外去。车窗外,闪亮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房舍魔幻般出现和消失,原野在夜幕里蛰伏。
努克没有再说话,圣美怕他会错了意,伤了他的心,就清了清嗓子,说道:“让我想一下。”
其实,圣美没有什么好想的,她只是为了矜持,才找了这么个托词。她早已接受了努克,或者说爱上了努克。在努克身上,她看到了皓泽的影子;遇到努克,似乎也就重新遇到了皓泽。他们都是音乐家,都跟圣美在三观上有着某种从音乐传射出来的认同。音乐素养不仅让他们的秉性相似,而且对世界对人对事的感知也都相通。跟努克在一起,似乎就进入了自己的舒服区。这就是趣味相投。回想跟数学老师和投资顾问的那两次相亲,她愈发觉得跟努克在一起非常契合,仿佛努克就是上帝派来替代皓泽,跟圣美走完下一段人生旅程的伙伴。如果错过努克,那会辜负了皓泽的嘱托,犯下这一生里最大的过错。
圣美把车开到家门口,开了车门,下了车。努克也下了车,绕到驾驶座这边来。他在圣美面前站定,准备跟圣美告别。今天这个告别不同以往,因为努克已经表白了对圣美的爱意。圣美仰着头看着努克,似乎期待着努克。努克也立刻明白了圣美的期待,低头吻了吻圣美的额头。圣美又迎合上去,努克寻到了圣美的嘴唇,两人吻到了一起。一轮圆月从一大块云里钻出来,见证了努克和圣美相爱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