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时间和篇幅,就让我追根溯源,从根上讲起。
我在中国长到中年,从来没拥有过房。不光我,我上一代也没有,一直是租房,先租私人再租政府的。我爷爷可能有过,所以落了个地主的成分,给我爸爸和我留下了吃不完的瓜络,像个疮疤不敢提起。直到我离开中国前,每月工资只有100元,所以对买房没有任何经济和经验的准备。那么修房呢?在我记忆中,我爸爸是从来不动锤子、杆锥(北京说法,上海叫榔头和螺丝刀)之类的,我妈妈倒有时动手。要说我有过什么早期准备的话,那就是,小学时读过《少年电工》,中学只学了一年物理就停课闹革命了。我们在校园里占了间屋子,门口贴了我写的战斗队名称叫“卫东彪”。一天我要自己拉线接电灯,关掉开关灯灭了,我就去拆灯头,竟被220伏电打了下来。从此我懂得了,开关要断开火线才算关。
这么着就失学了,从插队到工厂,那些年锻炼了我解决问题的能力,万事不求人。到77年考大学,这种基础只能考文科。我居然进了顶尖大学的中文系,还是出类拔萃的,这助长了我的自信心。毕业后当了几年编辑记者,接触了些艺坛精英,现在有些在全国响当当的人物,当年我跟他们论哥们儿。那时候妻子到了加拿大,89年春天我开始办探亲,到夏秋之交才成行。谁想到这一留就是20年,随波逐流而已,绝对不是我计划内的人生。
1989年8月13日我飞到多伦多,第二天一早就去看尼亚加拉瀑布。给我震慑的不是自然奇观,而是最平常不过的人间情景:阳光下,平静、安谧、慵懒地在草地上或坐或卧的人群。因为刚刚20多个小时前,我离开的是仍然戒严的北京,钢盔和刺刀还闪在眼前。
后来我就留下来了,打工,学英语。第一天我只领到20元工钱,还挺高兴,心想这一天比我在北京一个月挣得还多。事后一想那是什么时候?正是上一次房地产热的高潮啊。那潮水的浪花居然也拍到了我。
一个香港人地产经纪,非忽悠我和妻子去看房,好像是15万的一座两层楼。我们那时一点概念都没有,看后也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跟我当时的老板,一个南京小伙子说了。他陪我们又去一趟,看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说:咱们几个一起推,看看能不能推倒!后来这个小老板去欧洲旅游,就让我们住在他的独立屋中看房,看着他的敞开的、中间岛式的厨房,羡慕死我了。他有一架清代的红木雕花架子床,是从江南农村访来的,千辛万苦运到加拿大,占满了一间房。那物件要留到今天,怕比一座房还要值钱吧?
十几万,对那时的我来说是天文数字,但我不知为什么就对房子感兴趣。妻子想起她的房东P先生,一个山东人,国民党退伍老兵,在加拿大作水利工程师退休了,在大学周围拥有好几座房子,租给中国学生,我们就去请教他。据说他访问北京时,到加拿大驻华使馆办事,先跟卫兵说山东话,当然不得其门而入,哪来的土老头?他只得用英语大喊我是加拿大人,表示抗议,才得进去。他给我们讲了一些买房的基本常识,通忘记了。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说:你们是大陆留学生中,第一个想买房的,好,有志气!
这只不过是空想,妻子上学我打工,我们其实是没有条件买房的。接着房地产退潮就来了,我们也从渥太华搬到了多伦多。我在麦当劳打了五个月工,心中常怀恨意。老子当年在人民大会堂吃饭都不要钱,今天却在这儿烤肉饼,被南美马仔呼来喝去!91年春节前,我辞了工,参加了唐人街的春节年宵市场,接着又到安大略湖边的旅游区租了固定摊位,注册了公司。您问我卖什么?写春联,卖书法,刻图章。最初的创意,还是来自那位南京小老板,他是图章搭配算命,我则图章结合书法。这叫文人谋生,出奇制胜,我还有个说法,叫找不到工作,就自己创造一个。那时我的收入不过两万多元,一个中文报纸的记者来采访我,管这叫收入不菲,可见在北美当中文记者没有出路,我也死了那条心。
(我的刻字摊)
稍微有了一点钱,我们又在多伦多看了几次房,看过大厦公寓也看过独立屋,还想过两家合买一房的怪点子,有时差点就出offer了,终于没有实行,也幸亏没有下水。是妻子先看出了我的这个文人小买卖干不长久,必须另辟蹊径。也是因缘际会,92年春节,我在年宵市场上认识了一对温州画家夫妇,得知他们要卖位于H市的一家鞋店。我和妻子轮流坐长途汽车去各看了一次,都是只在店里看半小时就走了。他们以为我们肯定不感兴趣,没想到我们竟买了。为什么我们敢?因为三分之二的钱是向他们借的,生意若好按时还清,生意不好只能拖欠,所以没有风险。所幸双方都是好人,互相值得信赖。我们就这样义无反顾地从土狼屯(多伦多)搬到了蛤蟆屯(H市)。妻子停了学业来管店,因为英语比他们好,所以生意更为红火,8个月挣回本钱。我则把图章生意又坚持了一年多,在两个城市间穿梭。1993年的圣诞旺季,我俩两边忙碌,累得够呛。节后一算账,觉得羽翼渐丰,是到了实现买房梦想的时候了。
(我们的鞋店)
那时候我总结了一个理论,像我这种没有学历和专长,除了打工就靠开店维生的人,应该先买店后买房,一两年就可唱翻身道情;如果把次序倒过来,先买了房,被房贷压着攒不出资本,十年还唱杨白劳的漫天风雪一片白。电影《创业》里的台词:先生产后生活,党委定的原则嘛!绝对正确。我这样劝过朋友,还打越洋电话告诉我在新西兰的大学同学。同学后来怎样不知道,那朋友现在比我有钱。
1994年新年之后,我结束了图章生意,才有时间顶风踏雪开始看房。房价已经连跌了四年,还不是个底?那时候还没有因特网,要买房只能看报纸广告,给经纪打电话,回答常常是这个卖掉了,我带你看别的吧。我这样找到的第二个经纪,就是当时才20多岁的E,后来与我合作10年,买卖近20次,赚得几十万。我亲眼看着她从妙龄变成了中年。这次写文章,就是她从MLS的存档中为我提供了很多照片。她说:我希望你在文章中提到我。我答:当然了,一定,只是我的文章是中文的。
E告诉我,政府有一个首次买房退税的办法,在刚刚过去的93年底结束了。谁让我们被生意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呢?只好自认倒霉向前看。那时候对买房完全不摸门,只能大概提出一个价位,几间卧室,然后经纪带你看什么是什么,完全没有自我主导。我最开始学得的一条就是房子至少要有三间卧室,两卧室的房子不好卖。E还教导我说,买房后一般三年内不要卖,否则可能赔钱。我从7万的townhouse看起,逐步抬高,当看到12万的镇屋时,忽然转念一想,都说独立房子保值升值,这价钱也差不了多少了,何不直接买独立屋呢?于是看房也转了方向,直到我们可以负担的极限——15万左右。
在2月里,我们看到了这座房,且称D房。是一座60年代初建成的一层平房,有3个卧室,室内面积1000平方尺,占地5800多平方尺。与美国不同,在加拿大不计算lot的面积,而是只告诉你宽度和深度是53x110英尺,在城市里算大的了。以我现在的观点来看,这房子的缺点是明显的,没有车库,没有餐厅,房里的几乎所有设施都30多年未变。但限于我们当年的经济能力和经验眼光,这房子的优点也是明显的,处于一个规划完善的小区内,小区中心是小学和公园、运动场,房子背后没有邻居,稍远是一所社区学院,至于房子的新旧程度,在我们可负担的范围内还算好的。
(这是1994年卖房的原始照片,别埋怨它的小和差,您得感叹这15年技术的飞速发展。)
于是我们就出了offer。要价是15万5,几番讨价还价之后,双方同意在14万8。其实本应还可以压下来一点,我在最后关头不知怎么一时糊涂,想终结在8这个幸运数字上,就说把洗衣机和干衣机留下,我同意你的数字。后来才明白,这两台旧机器只值200元。
然后就是验房。那年的雪大,从我们几次看房到验房,从来就没见到过屋顶的颜色和车路的状况,验房报告上也只能写雪盖着看不见。验房子内部时,我关心为什么电插座是两个眼的,电脑的插销怎么插呢?几年后我才明白,那说明老电路没有接地线,不安全,而要电路升级是很麻烦的。当验房师检查阁楼(attic)里的保温材料时,我当时10岁的儿子非要也上去看看,大概是童话读多了,以为阁楼里会藏着什么宝贝吧?验房师指出了些问题,而结论是:well built, well mantained,我们才放心了。
(冬之多雪)
再后就是贷款。那时也是两眼一摸黑,我们和经纪E介绍的抵押贷款broker见了一面,又谢绝了他,理由是不放心。那broker临走时留下一句话:不放心的应该是借出钱的人,而不是你们。我们又回过头去找银行,因为是自己开店的小业主,拿不出收入证明,所以不容易贷到款。最后找到香港上海汇丰银行,一个黑人经理很爽快,说我了解你们中国人,马上为我们办了手续。我们把贷款定期为三年,想的是到时能付得差不多了。
按说至此已经万事俱备了,我们还是有点吃不准,没马上把贷款的结果告诉经纪E。这是最佳选择吗?靠西边那个区还没看过。于是我们找E,先不忙解除条件,再带我们看看西区。E倒是很配合,当天又带我们看了五六个房子,觉得还是我们已经offer的好。在我们签解除条件的文件时还跟E开玩笑:你是不是有意找差一点的给我们看呀?其实是不可能的,她卖哪个房不是都拿佣金?客户满意她才拿到钱嘛。
当我们按规定给当时租住的大厦管理员60天通知,说我们将搬出时,她也多嘴,问我们的去向。得知我们买了房,她自以为聪明:让我猜猜,一定是东头(穷人区,价廉)。一听说是西山(较新,属中上等区)时,她大为惊讶。
我们在4月里搬了家。那时候家里东西少,我们也还年轻,居然没雇人也没请朋友帮忙,租了一个van,傍晚6点才拿到车,夫妻二人连夜搬家,儿子还小帮不上忙。那时妻子考下了驾照半年,我则还没有驾照,所以只好由妻子开车(我在搬家的同一个月里考得驾照)。忘记是跑了三趟还是四趟,只记得有一次把东西从前面往后推,猛听咔嚓一声,是儿子的电子钢琴从车里摔落地上。那琴花了2000元,是当时全家最值钱的物件。搬进屋才看见伤痕,这份心疼啊。我们披星戴月,直搬到后半夜方歇。
为了避免高比例贷款要交的保险费(大约3000多元),我们倾其所有,凑出所有的钱付了25%的首期,加上land transful tax和律师费,刚刚搬进新家的我们,真是囊空如洗。在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什么东西也不敢买,有床睡觉即可,沙发餐桌皆无。有一次碰上商店倒闭清仓,看见20块一把的椅子,犹豫再三都没敢买。好在店里还有进项,半年后就缓过来了,才买了新沙发和电视机,逐渐布置起来。
刚住上这房子的时候,心里颇为自得,不免要卖弄一下自己的文才,其实是摆刻字摊时,去多伦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临时抱佛脚补来的。明朝的文彭是文征明的儿子,文人治印的开创者。他给自己起了很多斋堂馆室的名号,刻成印章,却往往有印无房。所以他说:“吾之书斋,印上起造。”如今我也可以这样说,却是另一个意思:我买房子的钱,建立在刻印的基础上。因为印的材料是寿山石,所以基础是牢固的。我也不妨命名一间书斋,就叫“印上起造之斋”。
(夏之繁花)
记得这房子刚刚closing,银行的贷款利率就涨了,我们颇为庆幸赶上了这班车。而当时我们不可能想到的是,房市的下滑还要再持续两三年。天地良心,我那时绝不可能有倒房谋利的想法,和多数家庭一样只想着好好过日子。妻子找到工作去多伦多上班了,儿子安心上学了,我则接手了鞋店好好经营。我们老老实实在这座房子里住了五年半,空闲时小修小补,迈出了我装修长征的第一步,甚至自己动手重装厨房。您说,五年半以后,我收入增加了,想换房绝对正常吧?多少也该收回成本少赚一点吧?这要求过分吗?
谁想得到,当1999年秋天我要卖这座房的时候,竟赔了。不仅没赚出给经纪的佣金,甚至售价低于买价。怎么会呢?这像是“大师”干的事吗?
欲知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