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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频:沉默的许家屯|苹果日报

(2018-05-06 15:16:39) 下一个

我们一群人在互相调侃、欢笑的时候,他和邻座的老人一样常常沉默。外 出吃饭的时候,他有时忘了带助听器,有时带了助听器电池却没了电。一位常和他聊天的 「红二代」赶紧去买了电池,装上之後他却说有时候能听见有时听不见。我说这电池是「中国制造」,就是不能让你甚麽话都听见。他哈哈大笑,这是几十年前很多 香港人熟悉的笑声。马上,他便开始攻击我:「你是坏人!不对,你昨天说得对,我们是敌人!」

2014-5-19

 
■2016- 5-3,许家屯,加州。
 

二十多年来,我们没有停止过争论。无论是他到我东部的 家,还是我到他西部的家,我们很多时间都在为时事,更多的时候为不同的价值观而激辩。很多朋友目睹过我们的争论,他虽然有时候气得满脸通红,甚至怒发冲 冠,但用词依然能保持他自认的「客观」。我毕竟比他年轻了一半,气盛,而且常常为了刺激他吐出真言,故意用语极端。

有一次,我们争论「共产党高官中有没有好人」。我说:「没有。」他怒了:「我也是坏人?」我答:「如果不讲很多假话、不做很多违心事,甚至不对同志落井下石,有谁能升为共产党高官?」他真的被气坏了,第二天起来居然还在流泪,他说想了一晚我讲的话,没有睡一分钟觉。

当 然更多的讨论,会引起他长时间的回忆,或者很平静的评点。正常情况下,他随口而出的话似乎也有职业性的拿揑。追问下去,他会说:「我的回忆录没有写到这 点」,「我死也不会说的」。这主要涉及到中共在香港的秘密布局,以及对台湾的情报工作。他自己认为,正是这部份工作,他接受当时国家主席杨尚昆指令不要移 交给继任者周南,所以周南报复他,才迫使他不得不决定暂时到美国「休假式旅行」。

他现在不愿意接受媒体访问,理由是不要给香港增加困扰。「我当时 和反对派领袖有很深的私下交往,经常吃饭,观点不同,彼此了解,能够沟通。当然现在情况不同了,有些乱了。」他说时下香港是「小乱」,也会有「中乱」,但 「大乱」不起来,因为有军队在。九七之前,北京就对香港的变数,有几套应对预案:「我们的人到处都在。」

他也不愿意谈论参与的对台工作细节,但承认他两次派秘书去台湾见领导人。有一次,他请范曾给台湾领导人送幅画。「范曾真是聪明人,他送来一幅关公画,披着红袍。」传说中的关公披的是绿袍,披上红袍,便是寓意中共。

十 多年前,他便将私藏照给我翻印了一套。那些照片中,有他和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江泽民等中共顶层人物的合影。谈及和这些人物的交往, 尤其是对中共第一代领导人,他依然保持一种敬意。有一次,他单独去见陈云,陈云从宽大的办公室走过来,「老革命家呀,我一时激动得都不知说甚麽好。」他 说:「你们不会理解的,你们的眼睛里没有国家领导人。」

的确如此,我们在餐桌上恣意谈论天下时,奥巴马或者习近平只能是笑料。即使是完全听得见,他也懒得参与我们的「胡说八道」。直到几个小时後,回到房间,他会略带激动地斥责:「你们批评习近平,你们比习近平还行?」

照 顾他的女儿许榕给我使眼色,意思是不要刺激老人家了。我也老实很多了。两年前,他突然从洛杉矶坐了六小时的飞机飞到纽约我家,他说:「也许是我们最後一次 见面。」这次,我飞到洛杉矶看他,陪了他几天,去中餐馆、去海边,去圣地牙哥。告别他时,他取下看电视的耳机:「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见面。我们是忘年交, 观点上的敌人,感情上的朋友。」

我有些感动,也一时不知道说甚麽。几年前,老记者陆铿来看他,在他家等了几小时,就是希望跟我聊上几句。那成了我 和陆大哥(陆铿喜欢自称大哥)的最後一面。陆大哥与他是多年老友,虽然他也抱怨过陆大哥将采访胡耀邦不该公开的内容公开了,作为那场访问的安排者,他现在 主要是伤感:「他真是大记者。这样的记者现在没有了。」

这次去圣地牙哥的时候,他也几次提到晚年生活在当地的历史学家黎东方。黎东方去世的那天,他正在我家小住,闻讯之後,他一下子好像卡住了喉咙,久久不语。後来又赶回参加了黎东方的葬礼。

我说:「你还会活下去!刚刚完成革命回忆录,还要写一本非革命思考录呀。」他又笑了,因为他耗费了几年的个人回忆录,写他香港之前革命生涯的书,刚刚在一位「红二代」的帮助下完成了。而他对世界政治价值、战略的思想性着作,几易其稿,长达十年,也未完成。

在到圣地牙哥的车上,他坐在副驾驶位上又和我长谈了关於这本书的思想框架。我很惊讶他每天大部份时间都看中共电视台的人,怎麽还能保持「独立」的思考?虽然在我看来,这还是马列主义「老爷子式」的思考,但不是党八股。

「这是人类文明最好的时期。」他说。我问他:「如果再回到25年前,你还会同情学生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不会支持镇压!」我说,「就凭这一点,历史上有你的地位!」

他没有笑,但坚定地说:「我没有历史地位。如果赵紫阳、杨尚昆采纳了我的意见,在绝食一开始便将学生强制拉走,然後封锁天安门广场,就不会发生开枪。」他提出了一套具体的操作方案,赵和杨也赞许是「好办法」。

为 甚麽最後他的方案没有实施?他长叹了一口气,也吐出他的怨气:「我现在讲给你听,但你不能发表,发表了我也不承认。」他讲完之後,我说:「我不是陆大哥, 不是伟大的记者,我不会发表这些内容的。你这个共产党在美国生活二十多年,九十八岁了,还能保持共产党真话不公开的本色,了不起!」

我这话有些轻佻。但是他没生气,也没有笑。现在,沉默常常是他的回应,任你怎麽去理解。有几个人知道,曾有一本书名叫《咆哮的许家屯》?

2014年5月6日,写於墨西哥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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