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的“满月酒”
当母亲在一九五二年七月快要临盆时,由于李村监狱内没有医疗设备为孕妇接生,监狱的官员对母亲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给了母亲一个月产假,让她回到 家中生孩子,但严格规定母亲不可以步出院外的嘉峪关路街道上。就这样,在我出生前一两天,母亲乘坐了一部李村监狱的警车被“押送”回到嘉峪关路六号家中。
母亲生下我之后,在嘉峪关路六号二楼东南角的主卧室坐了三十天的月子。一九五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是我满月的那一天。
中国古人认为婴儿出生后存活一个月就是度过了一个难关。这个时候,家长会举办满月酒以示庆祝。但我满月那天,我的父母没有为我摆设满月酒宴。他们仅 邀请了我的舅舅梁舜一家六个孩子,以及在青岛放暑假的二姨梁淑敏的大学生儿子卓成稳来到嘉峪关路六号家中团聚。那一天在嘉峪关路六号前院拍摄的一张老照 片,为我的满月留下了岁月的印记。
照片中母亲抱着满月的我坐在椅子上。与照片中其他人穿的白色清凉夏装不同,母亲一身蓝色素装,一个用来包裹我的婴儿小毯子铺在她的膝盖上。可能是担 心满月的婴儿被八大关的海风吹到,我的头上戴了一顶婴儿小帽子。母亲似乎不适应八月青岛的强烈阳光,她眯缝着双眼,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站在母亲身后的父 亲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他看上去精神大好,为自己老来得子而欣喜不已,因为我出生那年,父亲已经五十五岁了。
照片的右边隐约可见一个供孩子们玩耍的跷跷板。四姐常多斯看到这张老照片后告诉我,在这个跷跷板的后方,便是那个她儿时最喜欢玩的秋千与高大的雪松 了。她说,这张照片是在父亲的书房左前方位置拍摄的。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树林,验证了二姐常路斯的回忆,嘉峪关路六号的院子,曾经是一个草木丛生鸟语花香的 世外桃源。 母亲在夜深人静时,曾经听到在照片人物背后的那一排树下传出狐狸的叫声。
照片中后排站立者从左起,是二姐常路斯、大表哥梁几立、大姐常以斯、三姐常安斯、父亲常子华、二表哥梁端立、二姨梁淑敏的儿子卓成稳。前排从左起是 表姐梁次盂、梁玉盂、六表哥梁旬立、五表哥梁田立、母亲梁今永与我、我的小哥常以诺。照片中前面蹲着没有抬起头的女孩是我的五姐常沙白。
我注意到照片中没有大哥常恩惠的身影,因为那年他是青岛医学院四年级的住校生。照片中也没有看到四姐常多斯,那天她正在生病发高烧,躺在二楼西侧一间臥室的床上昏睡。拍摄这张老照片的人很可能是我的这些表哥表姐的父亲,我的美男子舅舅梁舜。
(七)离别
其实这么多表哥表姐聚集在嘉峪关路六号,不仅仅是为了庆祝我的滿月。他们来我家的另外一个目的,是因为母亲坐月子的假期己满,第二天要重返青岛李村监狱服刑。他们是来“欢送”这位将与他们分离四年的姑母的。
那天在嘉峪关路六号的院内,母亲还抱着我单独拍摄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母亲梳着长长的辫子,身穿一件蓝色粗布斜襟女服,这件衣服上的扣子用的是用布条做成的盘扣。我估计母亲是打算穿着这件皱巴巴的蓝粗布衣回李村监狱干苦力吧。
照片里的母亲在夏日的阳光下对着照相机镜头微笑,她的笑容似乎有点强勉,世界上任何一个母亲与自己刚刚满月的婴儿分离,都是令人心碎肠断的悲剧。在母亲怀里的我,紧皱着眉头,似乎预感到自己将要失去妈妈了。
我的头上那顶婴儿小帽是母亲精心设计亲手编织的,帽子上织有几排树技型的花纹小洞,让帽子既保暖又透气。我身上披着的小婴儿毛毯,图案中有个卡通故事里的玩童,也许母亲想让毛毯上的小玩童来陪伴我这个来到世界仅一个月便与妈妈分离的婴儿吧。
(八)“约瑟三个月”
我满三个月那天,父亲知道身陷牢狱中的母亲日夜思念我这个婴儿,便为我拍摄了一张照片,在探狱时把照片交给母亲。母亲看到照片,沧然泪下。在这张老 照片的左下方有一块污渍,不知是不是当年她的泪水落在照片上留下的痕迹。母亲流着泪,用钢笔工整地在照片上写了五个字:约瑟三个月。
照片里我睡在一张藤制婴儿床上。我的三姐常安斯至今仍然记得这个有着天然光泽的婴儿床,它放置在嘉峪关路六号二楼东南角父亲与母亲的主臥房间里。这 张制作精巧的婴儿床,有一面用藤条编织成菱格纹空间图案的床侧板,这使得小婴儿床里有充足的空气流通。它的另一面床侧板则编织得严谨细腻。
我看上去睡得很香甜,头上已长出一寸长的头发了。满月时母亲抱着我拍照片时的那个有着卡通图案小毛毯,放置在婴儿床的床头上。
在照片的左上角可以依稀看到父母主臥房里的波斯地毯。这张古朴雅致的地毯,让我窥见到父母在嘉峪关路六号别墅中书香生活的小小一斑。
我在嘉峪关路六号二楼上这个铺着波斯地毯的主卧室里,单独与父亲居住了一年多,直到一九五三年的秋天,才随全家搬迁到信号山角下的龙江路三十二号。
(九)母亲精神失常
今年七月我从解密的一份档案里发现了母亲在一九五五年出狱半年后亲笔写的手书。在这个长达五页的手书中,我意外发现了一个从没有听到过的秘密。母亲写道:“52年11月……我因想孩子精神失常而回家养病。”
读到这儿,我泪崩了。原来母亲在李村监狱里服刑时见到我躺在婴儿藤床上的那张照片之后仅一个月,就因思念我而精神失常了。母亲的精神失常给监狱管理 人员出了一个难题,他们不晓得如何处置这个无法自理生活的女犯人。李村监狱里设有监房、教诲室、工厂、行刑室、瞭望台等,但没有专门关押患有精神病犯人的 牢房。就这样,母亲又被送回嘉峪关路六号别墅内。
母亲的手书上没有具体讲她在家养病了多久,也没有讲她当时精神失常到了什么程度。但从她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她这次出狱回家没多久就又回李村监狱服刑了。这次短暂的母子重逢,没有留下任何照片。
(十)归来
半个世纪前在八大关嘉峪关路六号大门外发生的秘密抓捕母亲的事件,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被青岛人忘却了。当年涉入这个不幸事件的人物也都已逝去。我长 大成人之后,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当年的青岛法院,只因母亲在教会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四川年轻人三十元人民币,便被判了五年徒刑,硬生生地造成了一个 母亲与婴儿骨肉分离的悲剧?难道在社会上好善乐施也是罪?
那位当年审判母亲的青岛市第一任法官廖弼成,在他晚年时说出了真相。原来母亲帮助那个四川年轻人三十元钱,只是逮捕母亲入狱的一个导火线。母亲被捕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与我的父亲是青岛颇有代表性的教会负责人。
一九四九年大陆政权更迭后,共产党领导的新政府进行了抗美援朝、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的三大运动。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除了镇压了近百万国民党遗留 下来的旧军政人员,许多有名望的基督徒牧师与其管理的教会也首当其冲。母亲是他们之中最早被逮捕入狱的。中国的一位著名基督教新教领倪柝声在母亲被捕后六 个月,于一九五二年四月在东北被秘密逮捕,直到四年之后以”倪柝声反革命集团”首犯宣判十五年徒刑。而母亲的另外一位好友,20世纪中国基督教自立教会的 代表人物王明道,是在母亲被捕后的第四年,于一九五五年被逮捕,以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
与倪析声与王明道相比,母亲被判的五年徒刑是轻的。实际上母亲在刑满的前一年,于一九五五年夏季便被释放回家了。那天母亲正在监狱干苦力打石子,一位监狱管理人员突然跑到劳动场地告诉母亲:”你今天不用继续打石子了,赶紧回牢房把衣物收拾一下。“
心里忐忑不安的母亲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新情况。当她回到牢房之后,一位监狱负责人前来对母亲说:“今天你可以回家了。” 她被告知,自己是因为在刑期悔罪表现良好,才被从宽处理提前释放的。
其实母亲当时並不晓得,她之所以能够提前一年出狱,是因为她的哥哥梁舜在幕后走动为她求的情。
对我来说,梁舜舅舅是个神秘人物。他于一九五五年被中国公安部秘密派遣香港做地下工作。临行前他的上级领导问他还有什么需要,他说,你们把我的一个姐姐还关在李村监狱里呢。有关这个对我与母亲有恩的梁舜舅舅的故事,我会单独写一篇文章记念他。
当母亲从监狱中出来之后,她发现她已不能回到她熟悉的八大关嘉峪关路六号了。她走进一个陌生的新家:龙江路三十二号。
母亲回家那年,她四十一岁,我三岁。她归来后去中山路的一家照相馆拍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是那么雍容华贵,出尘脱俗,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经历了四年牢狱之灾的犯人。
母亲多年后在这张照片上题了几个字:1955年“归来” 41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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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三八七期(cm171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