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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君宜并不回避自己在这场斗争中的过错。例如,对于自己的同事和下级李兴华被打成“右派”一案,“制造这个悲剧的人中间显然有我一个,可是我并不想这样。别的人,恐怕也一样。我并不愿意这样做却还是做了。这可以算作盲从,可是这盲从却造成了惨痛的结果。盲从者怎不感到伤痛和忏悔呢?光忏悔还不够,应当认真深思造成悲剧的根源。”(页79) 韦君宜以她自己的反思和忏悔不断证明了政治运动以及政治整治中所发生的撕咬和厮杀的悲剧,往往是由众多的个人合力把受难者推向苦难的深渊的。在“反右斗争”后不久,小到李兴华一案,大至习仲勋一案,给予韦君宜的震动远远超出了她在延安整风运动时的感受。正如韦君宜所言,对于习仲勋一案,“我才开始有点明白了,原来就连老红军也并不是那么绝对受信任的。以前我还以为只有对知识份子干部才是这样呢。”(页81)“知道一个人的作品一上北戴河会议的毒草名单,则此生休矣。习仲勋尚如此,其他何必论?”“则凡小说,均可反党,这似也是一大发明。于是随便挑一句,都能构成『放毒』的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加罪于人的路子就越来越宽了。这已经为批判《海瑞罢官》、《三家村札记》等铺平了道路。”(页84、85)韦君宜明确地意识到:“文革”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结果。在这个近十年的由“反右斗争”走向“文革”的历程中,革命的异化总是意味着革命者的自我异化,反之亦然。 二 从韦君宜的反思中不难看出,“文革”风暴来临之际,年轻而激进的一代所起的作用和所作出的举动,实际上是“文革”前夕愈益“左”倾的教育的必然结果。例如,戏剧家“田汉的儿子田大畏给自己的父亲贴大字报,开口是『狗』,闭口是『叛徒』。”(页87-88)“文革”使父子、亲人变为政治仇敌。又如,“我的女儿团团对我说:『以后我们什么书也不念了,只念一本──《毛泽东选集》,别的书都是反动。』”(页93)蒙昧的教化必然导致“文革”独断论的横行。 “文革”初期,韦君宜被迫害致精神失常,既不认识家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别人拿毛泽东的照片给她看,她边哭边说:“毛主席不要我了,不要我了。”[5]“文革”按照当年的“副统帅”所言的真谛,真是一场“革命的革命”,因而,理所当然地也是一场对革命者进行革命的革命。 韦君宜体会到,在“文革”中那些大反资本主义的种种表现,只不过是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丑陋恶习,“要反资本主义,说句实话,我国群众的思想还没有达到资本主义的水平。”(页99)“文革”中那些变态畸形的民粹主义、民本主义,甚至蒙昧主义,比起人们所要反对的资本主义更加可卑、可耻和可恨。 “文革”把它所怀疑或所敌视的个人的身份、个人的历史、个人的言论和个人的思想等等,无不当成在“文革”刀俎上任意宰割的禁脔。由此,“文革”在个人内心所造成的恐怖是无以复加的。在湖北咸宁那所命名为“干校”的流放地,“那个挨了整的演员董恒山,就曾当面对我说:『你多好啊。头一样你历史清白,他们除了思想,还能揪什么?』这话使人思之失笑。”(页99)其实,韦君宜像那个时代中国大陆所有的成人们一样,决不可能游离于或逃脱于“文革”的天罗地网,只能被动地以什么样的方式或角色置身于“文革”之中。 然而,“文革”的荒谬和耻辱还在于:“群众花了很大力气,打反革命、打叛徒,打了半天,稍有头脑的人自然逐渐发现:凡是年龄稍大、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就不可能与那个社会毫无关系。我们一个出版社,竟打出这么多人,整个社会的局面就可想而知了。那样越打越多,必然只能把这个社会砸掉。”(页99)“文革” 的逻辑仿佛是:“文革”的潜在敌人或者现实敌人愈多,“文革”就愈可以肆意横行,“文革”就愈有声势,“文革”就愈可整合自身。后来,“文革”初期的积极参与者们几乎都难于逃脱被整治的命运,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后来他们大反起『五一六』来,我才明白,原来不是反别人,就是他们造反派自己反自己。实际是造反派的这一派打造反派的另一派,互相揪咬,越咬越多,到最后把年轻的造反派差不多全打成了『五一六』。……他们斗这些『五一六』,比斗我们走资派还厉害。……他们无论哪一派,所搞的一切全都是胡扯,把这些胡扯作为国家大计捧出来,只能使人齿冷。”“到最后我们单位的一个『五一六』向我忏悔,说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整人,什么是挨整,以后不干了。”(页100、101)这实质上是“文革”的本性使然。“文革”既能把“文革”的敌人扫荡得体无完肤,也会把“文革”的参与者整治得“灵魂出窍”。 韦君宜以她独有的感受、特定的体悟和细腻的笔触,叙述了她的丈夫杨述的坎坷经历。她认为杨述一生的最大不幸在于:“实际上他最感到痛苦的还是人家拿他的信仰──对党、对马列主义、对领袖的信仰,当做耍猴儿的戏具,一再耍弄。他曾经以信仰来代替自己的思想,大家现在叫这个为『现代迷信』,他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老一代的信徒。但是,人家那种残酷的游戏终于迫使他对于自己这宗教式的信仰发生疑问。这点疑问是不容易发生的啊!是付了心灵中最苦痛的代价的!”(页104)回顾与自己相濡以沫走过数十年风雨历程的丈夫、同学兼同志的一生,韦君宜直言杨述自身的变化:“到后来他在党内工作的时间越长,地位越高,写东西便越加谨慎,文字也越来越短,思想越来越放不开了。到解放初期,他已经是每写一篇文章必先弄清当前党的宣传中心,然后照着去考虑。对宣传办法,他是动了脑筋的,所以『摸精神』是每写一篇之前必须先摸一摸的,从不越乎规矩,而且这后来慢慢变成了他自己的思路。”(页106) 这已经意味着在革命运动的巨大机器面前,自我或个性是微不足道的。革命者们之间的疏离,即使是革命夫妇之间的隔阂,也总是经受着灵与肉分化的煎熬。至少在参加革命到“文革”初期的几十年间,杨述“真正做到了党怎么说,他就怎么想,所谓『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老老实实,不愧为『驯服工具』。……他实在是一个标准忠实的党员,忠实到和古代的忠臣相仿佛。”(页108)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仅在“文革”伊始就成为“文革”施虐的对象,而且在“文革”后期,在中共中央1975年11月颁发的《关于叛变自首问题的案例》文件中,他类似于在“文革”中的某些高级干部,被打成“叛徒”而不予以重新审查或纠正。杨述被列为“被捕被俘后,向敌人供出党的秘密组织或党领导的其他秘密革命组织的,出卖同志或出卖党的机密的”一类的人,被“定为叛徒,清除出党,撤销行政职务。”[6 韦君宜叙述杨述对于“文革”的认识的变化,同样发人深省。“文革”伊始,韦君宜受到迫害而想自杀时,杨述说:“不!我估计这次运动搞成这样一定是有反革命份子混进来了,也许是国民党进来搞的,这种事早晚能弄清,你得忍耐,得等待。”“他坚信所有的坏事都是个别坏人打进党内干的,与党无关。”(页109、110)1973年起,杨述为自己的冤假错案上诉六年之久,都没有得到平反。经历了“文革”的种种非人待遇,“这些事实太无情了、太可怕了,杨述不得不发出疑问:『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想方设法地非把我们都打垮不可呢?』他已经没法再相信这是国民党混进来搞的了,国民党绝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页113)杨述没有搞明白的事情,韦君宜终于彻底弄明白了。 在“文革”之前担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副主任的杨述,在“文革”期间和之后竟有十多年的时间不能从事正常的工作和职业。即使在“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11月,有关部门还给杨述下达了“维持原有结论”的审定。1979年,杨述收到自己的冤假错案得以彻底平反的结论时,他已是病入膏肓,风烛残年。像杨述这样的革命者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了革命,可是到头来他自己得到的和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呢?在杨述病逝后,韦君宜向世人、向时代发出了撕心裂肺、掷地有声的哭问:“我哭,比年轻人失去爱人哭得更厉害,因为这不只是失去一个亲人的悲痛,更可伤痛的是他这一生的经历。为什么我们这时代要发生这种事情,而且发生得这么多?……我要哭着说:年轻人啊,请你们了解一下老年人的悲痛,老年人所付出的牺牲吧!这些老人,而且是老党员,实际上是以他们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了今天思想解放的局面的。实际上我们是在踩着他们的血迹向前走啊!你能不承认吗?”(页119) 1973年从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回到北京,韦君宜被“结合”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班子,她谈及“文革”中出版领域的诸多方面,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韦君宜谈到那时进驻出版社的军代表执掌着大权,韦君宜这些昔日专职的编辑者和出版者是没有什么工作决定权力的,只能充当“配角”。“我们只是低头照办,把自己关于文艺的一切基本知识一概扔进东洋大海而已。可谁也想不到,就在这种完全缄口不语的局面下,竟然还闹出来了一场『反黑线回潮』。”(页134)韦君宜还深切地作出自我检讨:“更应该惭愧、没脸见人的是我自己和我们这些知识份子干部,跟着那种丑角去参观,甚至还随着帮腔,点头赞扬,闭眼不管,还签字……这是干的什么?是不是帮同祸国殃民?我们能够不再这么干了吗?我只希望自己在没有去见马克思之前,能坚持这十分可怜的一条,不再帮这种腔,不再点这种头,想想古人,好像该并不很难做到这一条。”(页126)韦君宜对于自己在“文革”中所作所为的检查和剖析,远远超过了许多“文革”的过来人。 “文革”趋于破产,在“文革”后期已经是一个不证自明的问题。韦君宜用生动而深刻的事例指出,出版社数一数二老实的编辑老王,“小心谨慎地对我说:『我想,这次文化大革命恐怕还是解决不了问题。』我嘴里没回答,心里却忍不住哈哈大笑──文化大革命已经成了普通老百姓都已看穿的闹剧,书呆子,你还在等它解决什么问题!”(页137)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对于“文革”最有力的否定恰恰来自“文革”本身! 三 “文革”结束后,韦君宜主要从事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工作,长达十多年,一直到她离休。“1985年下半年,我们的社长韦老太,坚决要求离任回家。在社里为她举行的全社员工参加的告别会上,她哽咽着,不停地擦着眼泪,说:『……这里是个联合国,我指挥不了人,人人都可以指挥我,上面的,下面的……到这里来,不要想当官,我在这里的官是最大的,当我这样的官,有什么意思?……我一辈子为人家作嫁衣裳,解甲归田,也得为自己准备几件装殓的寿衣了……』”“从那时起,韦君宜就在不停地思索,就在不断地追问:『我们这时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人间悲剧』,而且发生得这么多?”[7] 韦君宜对于自己的清华老同学、入团入党介绍人蒋南翔的怀念就颇值得回味。蒋南翔是“一二.九”运动的领导人之一,长期从事中共青年领导工作,曾担任过清华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国家高等教育部部长等职,“文革”期间作为教育界最大的所谓“走资派”而备受折磨和迫害。韦君宜在蒋南翔去世后写的〈记领路人蒋南翔〉纪念文章中说:“我当年为什么要跟着老蒋走?那时其实我并不知道他是共产党,更不知道有毛泽东其人。我怎样被他拉上这条路的?相反,我倒知道一些他不尽符合共产党内法规的事情,说起来我真有点迷迷糊糊。”[8] 例如,蒋南翔因为于1945年3月给刘少奇呈送《关于抢救运动的意见书》后,受到党内批判、处分和贬职,而该意见书直到1988年夏季才见天日,这是蒋南翔在病危之际拿出来要求发表的。“他为什么临死还要公开表示自己这点政治意见,不肯隐瞒,不怕有损对自己身后盛德的歌颂?我思索之后,顿有所悟。”“这篇意见书的作者是何等勇敢,眼光何等明澈尖锐。如果当时的党中央重视并采纳了这个年轻人的意见,如果不再那样地独断专行唯我独尊,如果党内生活多一些公开化和民主化,将会避免后来的多少个伤害全国知识份子和人民群众的可怕运动啊!也许解放后的中国会更稳一点。但是没有!”[9] 韦君宜还清晰地记得,1953年蒋南翔在一次青年团干部会议上讲话时“痛恨宁『左』勿右的情绪溢于言表”,蒋南翔激愤地说:“与其宁『左』勿右,还不如宁右勿左好。”[10]但是,韦君宜对于蒋南翔在“反右斗争”中的一些做法颇有微辞。“他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提出反对『抢救』运动,在这次反右运动中又曾尽力保护过我,但是他却手下无情地划上了钱伟长。这为什么?他说过钱伟长这个人不怎么好,可是不怎么好不能等于右派呀!”(页55) “文革”结束后,“文革”的经历者们面临着是否反思“文革”、如何反思“文革”的问题。“我有罪过,而且没别的改正的做法了。十年内乱,自己受的苦固然有,也应该把自己的忏悔拿出来给人看看,不必那么掩饰吧。我这么想的。”“有人说自己当时是『拉车不认路』,真的吗?真是看不见路吗?让我们想想当时暗路两旁的状况吧。”(页157)怎样反思“文革”和看待自己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在“文革”过后,已经成为经历“文革”的当事人的人性和人格映射。韦君宜对于“文革”后人们对“文革”所作的反思非常不满。在她看来,“文革”结束后那些年轻的小说家们,在“他们的小说里,都只写了自己如何受苦,却没见一个老实写出当年自己十六七岁时究竟是怎样响应文化大革命的号召的,自己的思想究竟是怎样变成反对一切、仇恨文化、以打砸抢为光荣的,一代青年是怎样自愿变做无知的?”“所有这些老的、中的、少的,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归之于『四人帮』,这够了吗?我看是还不够。”(页102)在拒绝遗忘“文革”和避免遗忘“文革”这一点上,韦君宜成为历史的良心。“在『付出了心灵中最痛苦的代价』以后,从苦难中坚韧地站立起来的韦君宜,一点一点把奴性从自己的血液里挤出去,恢复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达到了她所能达到的理性深度,进而获得了一个纯洁而高贵的魂灵。”[11] 韦君宜反思“文革”的深刻和显著不仅在于从“文革”本身来进行,而且也从孕育“文革”的某些因素、机制和人事来进行,例如,在对待周扬的问题上,韦君宜直抒己见。在“文革”前的十多年里,“周扬可以决定我们的命运”,“他经手批判过多少人啊”。“多少作家的一生成败都决定在他手里。然而最后,他竟对自己生平的所作所为作了痛心的忏悔。”(页169-72)“周扬现象”成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艺术界一个挥之不去的历史现象和一个远未过时的沉重话题。 此外,韦君宜对于“文革”的反思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不把过去那打倒一切的错误方针从根推倒,如何能够开始改革?不许人做一个人、一个与人平等的人,他如何能够自由地思想?……要把那种把打倒一切当方针、动辄取消人的人格、动不动戴帽子的路线永远推翻,使中国人也有发挥聪明才智的平等机缘,是更重要的。”(页179)“天下最笨拙的民主也胜于最高明的独裁,它使我抱着最高的希望。”(页180) 我认为,韦君宜所作的反思是与她所经历的苦难相匹配的。在“文革”以及经历其他苦难的当事人之中,的确很少有人像韦君宜这样完成了反思苦难、把握苦难和超越苦难的壮举。她给我们留下的影响和启示至少是跨世纪的、跨时代的。在1994年出版了《露沙的路》之后,1998年《思痛录》书稿历经磨难,终于出版。这两本书的出版,在中国思想界以及知识份子当中获得了巨大的反响,好评如潮。人们从韦君宜的这两本书尤其是后一本书中,体悟到那种十分罕见的历史记忆责任和异常痛切的历史反思精神。 2001年,由邢小群、孙峰编辑、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回应韦君宜》纪念文集出版,它集中而又广泛地体现了人们对于韦君宜及其《思痛录》一书的回应,并由此也映证了“韦君宜问题”,即如何看待中国现代革命儿女自身的命运和归宿之问题的成立理由;以及“韦君宜现象”,即如何对待中国现代革命者们自身的记忆和反思之现象的影响的取向。从这本文集中可以看出,“韦君宜问题”或“韦君宜现象”已经超过了韦君宜本人,它们既是对于中国现代革命历史作出转型反思的凸显,又是对于中国现代革命者的“自我性”进行审视的凝聚,更是对于中国现代革命知识份子心路历程加以重新自我把握的尝试。 进入二十一世纪,在《露沙的路》和《思痛录》发表多年之后,韦君宜的著作所蕴含的意义和影响力并没有减低,反而愈显其独特的魅力和价值。2002年2月1日,李慎之参加韦君宜的追悼会时,庄严地写道:“《思痛录》挽回了一代中国知识份子的尊严。《思痛录》证明了中国知识份子的良知并没有泯灭。总有一天,中国人将以从《思痛录》中汲取到的力量打开通向民主的大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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