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年秋天我从上海北上,到北平燕京大学念医预系,五一年进协和,五四年参军,五六年毕业,分配到解放军胸科医院,五七年中了毛主席的阳谋,当了右派,在农村监督劳动一年后,送到北京南郊红星公社医院继续在医务工作中监督劳动,六二年成了摘帽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又因为是摘帽右派,被专政了一年多。虽然吃了些苦头,总算没把小命丢掉。六九年正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高唱反帝反修的时候,突然爆发了珍宝岛事件,中苏两国为了争夺黑龙江里一个小岛,真枪实弹,打起来了。北京城里挖开了防空洞地道,谁知道有多少人会相信这能防止原子弹的破坏, 我在农村上班对这些似乎没有太大感觉。七一年的春天开始了乒乓外交,美国乒乓球员在中国大出风头,当年九月林彪叛逃,摔死在蒙古荒原,接着尼克松在七二年早春访华,成为头条新闻,联美反苏成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现在我们才知道,这都是因为尼克松采取了紧急措施,想办法通知中国,苏联有对华发动外科手术式核打击的意图,并且示意给苏方如果苏联真对中国动手,美国会站在中国一边,将会对苏联一百多个战略目标和城市进行核报复。尽管水门事件让尼克松在美国大多数人心目中,都是臭不可闻,但在中国共产党和老毛眼里他却是中国共产党大大的好朋友。所以尼克松下台后还请他再次访华,连她的女儿女婿都成了老毛的贵宾,他对中国共产党的帮助的确太大了。这些内幕当然普通老百姓是不知道的。虽然五人帮还在大搞批林批孔,批周公,但群众对政治运动的劲头已经减弱了,随着周总理的去世,天安门前悼念周总理的群众被镇压,老毛的去世,四人帮垮台,英明领袖华国锋上台,邓小平复出,接着中美互设办事处,七九年邓小平访美,发动惩越战争,到中美正式建交,互设大使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随着尼克松的访华,中国的国门总算打开了一角,老毛接见了旅美华人李振翩医生,报上说他是毛的老朋友,最近上网查询才知道,李医生原来是当年被毛叫到家里去给杨开慧接生的医生,真是够老交情了,此外毛还接见过诺贝尔奖获得者旅美华人李振道,报上还连续登载了新华社记者的访美通讯报导,虽然其中对美帝的贬义词少了些,但有些旧模式还没放弃,例如说美国穷人吃猫狗罐头过日子,记者本人上厕所要交一毛钱才能有手纸供应等等,后来才知道这些报道都不是真实的。渐渐地回国探亲访友的人也多起来了。记不清是哪一年了,突然我的大表姨吴楣叫我去北京饭店见她,她是我母亲的表妹,跟我们家是很熟的,在饭店楼下的大厅里面请我喝咖啡吃点心,里面虽然没什么顾客,但我仍怕不安全,怕桌子底下安装了窃听器,等出了门,走在长安大街上才敢随便说话,主要是弄清了我哥哥在美国的地址,并知道了我母亲,和兄弟的情况,原来解放前,在上海时,大表姨住在大西路,离我们在番禺路的家不远,她说我们家四九年搬离上海时,我父亲曾托她保管一些书信,后来她打开一看里面竟有宋子文给我父亲的亲笔信,劝他速离上海,她赶紧把这些东西都给烧掉了。她还问我知不知道最近有解放军空军驾机投奔台湾的事,这倒是新鲜事,从来报上登的都是台湾空军驾机起义来归祖国的。她是杭州美专毕业的,嫁了个德国人,解放后搬到天津,做进出口生意,贩卖中国的工艺美术品到欧洲。中间中断了不少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才又回来,这下我总算又与哥哥开始通信,从五二年以后,我就与家里停止通信了,文化大革命中,怕红卫兵来抄家,把哥哥从美国寄来的照片都给烧掉了。现在我们的通信内容也只讲生活情况,不谈政治,对于在国内当右派吃苦头的事,当然只字不提,怕他们接受不了,而且估计共产党对来往信件的检查一定也少不了,还是小心为是。哥哥来信说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见到我。通过一年多的通信,搞清楚在美国如想继续行医,必须有行医执照才行,首先要通过ECFMG(外国医学毕业生教育委员会)考试,这样才有资格申请当住院医生,美国不承认外国的医生资历,不管你多大本事,到了美国也得从头当住院医师。很早就知道协和的脑外科专家关颂涛,到了美国也得从头去当住院大夫。当了住院医师后,再要经过一道FLEX 考试(联邦医学执照考试),才能拿到行医执照。哥哥给我寄来一本ECFMG的小册子,说明考试内容包括医学的基础课,临床知识和英文考试,这些东西已经二十多年没接触了,得从头捡起来,只好上北京图书馆借了本薄薄的原版生化教科书先念起来,其他的学科都顾不及了。不久哥哥在贝尔实验室的同事李天培,朱大兴等人来访,我请他们传带口信,说我想到美国去,哥哥才开始找律师咨询,美国的移民政策主要是照顾家庭团聚,第一优先是夫妻团聚,第二是父母和未婚子女团聚,第三和已婚子女,第四才轮到兄弟姊妹的团聚,每年对世界各个地区和国家都有一定的名额指标。中美办事处成立后已经开始有人办理移民了,胆子大的人先申请,很容易通过,但名额用完,晚来的人就得排队等候,按兄弟关系申请要等好几年,而且美国的规定是,一旦申请移民就不允许来美国探亲,一直要等到被批准移民才能来美,谁也搞不清这要等多久,所以律师劝他先让我申请探亲,人到了以后再想办法。此外我们对共产党的政策也搞不清楚,申请移民万一不批准,将来是否又会成为被斗争的口实,推想申请探亲总比申请移民的罪过小一点吧,所以还是申请去探亲比较保险。于是哥哥用文言文给我写了一封邀请信, 让我呈交给各级长官,希望长官们高抬贵手,让我和两个孩子能出国探望我别离多年的母亲和兄弟,同时他也给美国大使馆写了经济担保书。经过我们公社医院,公社党委,县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逐级审批,好几个月后,居然被批准了,我们三个人的护照都到了手。然后我再想办法去要燕京,协和的成绩单,没有大学和医学院的成绩单就不能报考ECFMG考试。到北大生物系找到胡美浩同学,她很快就找到了我的成绩单。到协和去,在门诊大楼看到 汤小芙和朱元珏两位同学正在上英文课,她们都是党员,而且是神经科和内科的技术骨干,大概在准备出国进修吧,没敢打扰,自己往里走,碰巧看见不久前从青海调回来的王忠植同学,正在在给进修生讲课。我就站在门外听讲,他不时看看我,似乎有点好奇,完全认不得我了。等下课时,他过来问我有事吗?我心里直好笑,二十多年不见面,我看他好像变化不大,肯定是我自己的模样变化太大了。只好自报姓名,说明来意,他倒有点不好意思了,笑着说没问题,这事正好归我们下一班的汤兰芳管。说着就带我去教务处找汤兰芳,但是还真不好办,文化大革命里,这些狗屁成绩档案都被销毁了。现在她只能给我开一张证明,说明学校已经没有我的成绩单了。好在我自己手里还有一张毕业证书。接着我就去找外科主任曾宪九,在他家里见到他,告诉他我的打算,请他给我写封介绍信。他很痛快地答应了,当场就用打字机给我写了一封很好的推荐信。对一个倒霉的学生,肯这样帮忙的老师,在当时的中国实在是太少了。其实骨科主任王桂生对我也很好,曾经替我给卫生局谭壮局长求情,要求给我调动工作。
文化大革命初期,学生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停课闹革命,冲锋陷阵,破四旧,打破了共产党的官僚体系以后,没有再被利用的价值了,于是这些人都被送到农村和边疆去战天斗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样也减少了城市的就业压力。我的大孩子小熊, 高一那年我就把他转学到我们公社的红星中学,户口也转到我们医院。毕业后,就在医院附近的瀛东小队插队干活,这样他就免得被发配到边远地区去上山下乡了。七七年,他参加了文革后第一次开放高考,考上北大。他的自学能力比较好,初中的外语是学德文,高中根本没有外文课,英文完全是自学的。以他的考试成绩,本来任何系都可以被录取,考虑到我们的政治条件,爸爸是右派,外公是大右派,祖父当过台湾的经济部长,如果报考热门的专业,没法跟那些工农兵或高干子弟去竞争,就让他报了一个最艰苦,别人不敢报名的冷门专业,地质地理系。亲友里有人说他爸妈都是医生,应该去学医,有父母的帮助和指导,那多好呀,但我们都把医生当够了,不希望孩子再干这一行。在共产党的统治下,医生也不过是他们给人送礼的工具,动不动就被发配到边疆,到农村去服务。做得最好也不过是成为共产党大官的私人医生而已。到八零年时,他的系主任林超已经打算收他当研究生了,虽然我的母亲很想看到他,因为他是我们家的长孙。考虑将来我们三个人到了美国,都要依靠我哥哥,给他的经济负担恐怕太沉重了,而且这两个孩子都是在外婆的庇护下长大的,我和湘谷都是上班族,每天早出晚归,对孩子花的时间很少,他们是外婆最心爱的人,两个都带走怕外婆会受不了的。这时小虎上高三,马上要毕业,很不懂事,留在国内怕学坏了。所以最后决定只带小虎一个人走。
八零年五月三十号,湘谷的妈妈从商业部叫来了汽车,送我们去机场,路上说恐怕将来见不到了吧,我说不会的,我们会回来的。不过我想她心里是知道,我一时是不会回来的,我对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想不到竟是一语成籤,等我八三年回来接湘谷时,她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湘谷的妈妈,胡子婴,早年就参加抗日反蒋活动,抗战时与章乃器离婚,因章有外遇,解放后她在上海工商联工作,她对共产党毛主席是彻底拥护的,是毛的大粉丝,对毛的一套理论和措施也是努力学习,积极贯彻的,当然也就会积极参加反右运动,她给章乃器写过一篇文章叫“我所知道的章乃器”。现在有人说这篇文章是对章乃器最致命的打击,实在有点言过其实,这篇文章我当时就仔细看过,因为作者是我的岳母,文章的攻击对象是我的岳父。里面说的都是事实,无非是章乃器和国民党广西军阀有些联系,这种事情在国共合作时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从老毛,周恩来算起,有几个没有和国民党有过密切关系?实在是谈不上给章乃器扣上了什么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充其量也不过是在贯彻共产党毛主席的意图而已,而且这篇文章肯定也是民建会,工商联党组审查通过的。 其实她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可惜她身体不好,没能活到八九年,如果她看到六四屠杀,她对共产党一定会大失所望的。她对年轻人很爱护,很愿意帮助,她看我比较消沉,就劝我凡事多看国家,国家好了,个人受点损失,也是值得的。可惜她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何况国家也没搞好,文化大革命把中国经济已经推到崩溃的边缘了。她自己在文革中也吃了不少苦头,当走资派,靠边站,打扫卫生,天天挤公共汽车上下班,被人挤得摔一跤,右臂肱骨颈骨折,医院不给看,因为是走资派。几个星期后再去看,照了x-光才知道骨折了,医生说不要紧,慢慢会好的。这就是阶级斗争教育出来的医学水平。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认为这也是对她的一种考验。
我和小虎的行李非常简单,两人兜里一共只有四十块美金,这是当时共产党允许兑换的最高限额,他们认为既然有人请你们出国探亲,一切都会有人替你付钞的。我们坐的是波音七零七,是当时中国最大的民航机。有二百多座位,好像只有七成满。起飞不久就有人到后面找地方睡觉去了,离我们不远处有两位年青人在大声聊天,一位在介绍他第一次随邓小平访美的见闻,当他们出席欢迎会时,看到停车场里排满了汽车,认为这是美方故意在造势,后来才发现美国就是汽车多。这个被共产党宣布为日薄西山,垂死的资本主义美国,其富裕的程度真是超出了当时中国人的想象,看来这位多半是一个在中央机关工作的小干部吧。飞机先要绕道上海,然后在日本东京的成田机场停留几个小时,乘客都要下机但不能出机场,回来还是原机,但人多了些,天黑了也继续飞行。在晨曦下飞机降落在檀香山机场,再飞行不久就到洛杉矶,因为是向东飞行,飞行了十几个小时,到美国时还是五月三十号。一路上我没睡着一分钟,只能合眼养神。出关就见到阔别三十二年的老母,两人抱头痛哭,来接的还有我弟弟和表妹。我们跟母亲都住在弟弟家,他家人口多,四个孩子,还都小,所以我和小虎晚上都得在客厅打地铺,过几天哥哥也从西雅图赶来相会,他在那边出差开会,所以没能来接我们。那边不久前刚有圣海伦火山大爆发,半个山顶崩掉了,他带回来一小瓶火山灰留作纪念。哥哥长我四岁,出生那年长江发大水,所以小名叫洪生,是我们的大哥,也是我们这一辈的权威人士,我们都叫他哥哥,其他弟妹都互相直称小名,四九年他从上海交大电机系毕业,五零年到美国实习,以后又在加州理工大学和斯丹福大学得了博士衔,先后在IBM和贝尔实验室工作。六十年代因所研究的项目涉及军事,不得不入籍美国。我看他两鬓已经半白,面色也比较苍白,不过精神很好,兴致很高。哥哥的朋友老张请我们去玩迪士尼游乐园,母亲不敢坐过山车,只能在远处看着我们。在弟弟家住了不久,因母亲要和她大姐相聚,我们搭哥哥朋友徐兰的便车北上,到旧金山,住到刘云韶表弟家,见到刚从台湾过来的大姨,在这里看了金门大桥,游览了伯克利大学校园。然后我们才飞到东部,住在哥哥家里,这里叫Rumson, 是 新泽西州中部滨海的一个小镇,到附近的Sandy Hook, 隔海能看见纽约。我跟着母亲睡一间较大的房间,小虎和两位堂弟睡一间,有双人床。我开始温习功课,东西太多,毫无头绪,不知念什么好。这时哥哥打听到在Livingston, 有个San Barnabas医院,每年办两次补习班,专为外国医生补课,准备考ECFMG, 他替我报名交了费。记得好像有九个星期的课,等于把医学院的课程全部重点讲了一遍,而且有讲义,便于温习,帮助很大。在那里住在附近的民居,一间房间住七八个人,床铺紧挨着。记得同屋的一位菲律宾医生,后来没考上,到俄亥俄州的Toledo当抽血员去了,另一位台湾来的黄维国医生,是耳鼻喉科的,自己在淡江开医院,做院长。好像后来也没考中。但他还是移民过来,在北加州买了房子。我在食堂用餐总是挑最便宜的吃,从来没买过汤或饮料,我自己倒一杯冰水放点白糖,再加一片柠檬,就成了柠檬汁,这些都是不用花钱可以随便拿的。在食堂还看到带枪的警察,护送提款员从食堂收款员取款的场景。看来这里治安的确有些问题。在这里还结识一位上医六二年毕业的韩罗意大夫,常坐在一起听课,渐渐成了朋友。老韩比我小几岁,搞内科,在国内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写过急症书,对血液病有研究,脑筋灵活,记性好,让我自愧不如。班上还有一批美国人,是一些在美国进不了医学院,跑到中美洲多明尼加国,去上专为美国人开办的医学院, 然后回来考ECFMG的,这也是一条美国人当医生的捷径。结业后我和老韩又一起在他三叔的宿舍里,温过几天书。考试结果我们两人都通过了业务部分,可是英文都不及格,幸好等补考英文时,我总算及格了。以我的探亲身份本来是不能找工作的。所以只能在家闲着,每天到附近Red Bank的 Riverview医院图书馆看看书或者当志愿者,在病房伺候病人,这样可以练练英文。小虎在Lincroft的社区大学开始上课,每天靠我嫂嫂接送。我也趁机开始练习开车,在嫂嫂的热心帮助下,拿到了驾照。哥哥的一位邻居,又是打网球的球友Mr. Sanderson,太太是附近Monmouth 医学中心的院长,哥哥托他们帮忙,上医院去过一次,他们说只要有工作许可证,就可以让我去麻醉科当住院大夫。外科太辛苦,怕我吃不消。但工作许可证谈何容易,所以实际上一点忙也帮不上。这时大表姨的好朋友汤公英阿姨通知,叫我到华盛顿去找她,她在华盛顿退伍军人医院生化科工作多年,已经退休了,与附近华盛顿医学中心的病理科主任说好了,先让我去当志愿者,跟着住院大夫一起学习。没干了几天,汤阿姨带我去参加一个美东华人医学年会,汤姨的丈夫,高景泰伯伯是会长,他们认得不少医界人士,或许有机会找到能帮忙的人。会上有几个人用英文发表论文报告,其中有上海医学院著名药理学家张昌绍的女儿,介绍针灸可产生一种类鸦片的大脑神经介质,认为这可以解释针灸的止痛作用。听说张昌绍教授在文革早期就被共产党斗争逼死。在会上汤阿姨介绍我认识了印地安那州Fort Wayne 的潘捷民大夫,他答应给我想办法,不久他就从Fort Wayne来电话,让我去面试。去Fort Wayne 那天要在滨州的匹茨堡转机,要等好几个钟头,正好我的协和同学孟宪钧在那里进修,我手中没几个钱,也不知道他那里有多远,不敢叫计程车去看他。只能在机场打电话与他聊天。当天就住在潘大夫家,第二天面试,科主任Schneider很客气,知道我在华盛顿医院病理科见习了几天,就找了个外科手术的新鲜标本,刚切下的一段结肠让我描写,录音。录音带交给秘书去听,秘书们说听得懂我的话,面试就算完成了。回到哥哥家以后,不到十天,潘大夫又来电话,说事情成功了。叫我去上班。就这样当上了病理科的住院大夫。这里是Saint Joe’s Hospital, 是个教会医院,主事的是几位修女,潘大夫是教徒,与修女的关系很好,所以事情才办得顺利。这下子我总算有收入了,虽然数目不大,年薪一万二,扣了税,房租,每月还有七八百元,当住院大夫可在食堂免费吃饭,一天三顿,我是连周末假日也去,省了不少钱。当了住院大夫,下一步就是去考FLEX. 得趁热打铁,因刚考过ECFMG, 那些东西还记得住,考试是在州首府印地安那泼利斯,考了两天,居然也通过了,这样行医执照也有了。其实我在这里当住院医生也是非法的,是凭了潘大夫的面子,医院才承担当了责任,好在这种事也没人来查。听说办移民还有一个途径,叫技术移民,可以申请是特殊技能人才,例如搞针灸,于是我就写信给红星公社的老同事中医吕大夫,请他证明我当过他的徒弟,学过针灸。而且去旧金山参加一次针灸考试,本以为背熟穴位,知道扎针的适应症就行了,谁知道竟考了不少中医理论的题目,事先毫无准备,一败涂地,白白花了我四百块报名费和来回的机票钱。事后他们来信通知说,可以去参加他们的补习班,保证考取,但学费太贵,要一千二百元,我也不愿请长假去上课。只好断了这个念头。上班半年以后,韩大夫的英文考试也通过了,来信希望也能来这里工作,我和潘医生一说他就答应了。这样我们就有两位住院医师了。科里有四位病理学家,Schneider, 潘大夫,一位叫Sisira 的斯里兰卡大夫(也是这里培训出来的,潘大夫总叫他锡兰人),还有一位Casey, 是刚上任的,原来在北卡州工作,正在等候转换印州的行医执照,所以暂时不能正式工作,他最空闲,有时间跟我们聊天,带我们看片子。住院大夫的工作很简单,主要是早上处理当天外科手术下来的标本,描叙,取样,交技术员切片,染色。从开始帮助做尸检到最后独立作尸检。这里有个化验员训练班,每天下午有课,我们也跟着上课,空余时间就自己看显微镜片子,看书。潘大夫对我们丝毫不像对待下级或学生,更像对待朋友那样。每天十点左右,看完了头一天做好的片子,潘大夫和Casey就会来叫我们,一起到楼下医生休息室去喝咖啡吃点心。Casey认为这很重要,当病理学家一定要与临床医生搞好私人关系,不然工作也做不好。他认为我们成天念书,看显微镜,对电视里的打棒球,和美国足球毫无兴趣,是不行的,和别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小虎在Lincroft 社区大学上了两年,转学到Fort Wayne 的普度大学分校,上电机系,以后又转到普度的本校。他也很争气,从二年级起就没再交过学费,自己还打工挣钱,买了汽车。毕业后在威斯康辛找到工作。后来被派到台湾工作了几年,又被派到上海,北京工作。
我母亲自六三年我父亲去世后,常来美国看望我哥哥和弟弟,有美国绿卡,但她不愿当美国公民,因为由我哥哥替我申请移民需要好几年,所以律师认为最快的办法是让我母亲先办成公民,然后由我母亲申请母子团聚的移民。凭绿卡转公民,必须三年内在美国连续居留多少个月份才行,我母亲虽然常来,但都是很快就回去,所以现在必须为我在美国连续住满两年。在台北她的亲戚朋友多得很,打麻将随时可找牌友,台湾银行给她很大的房子住,司机也是公家的,所以生活很是优裕,住在我哥哥这里真是度日如年。 到八二年底移民局通知,我可以领绿卡了,我母亲像得了大赦一样,马上回台湾去了。但是我的绿卡不能在美国办,必须到中国广州领事馆去办理,经过跟他们辩论总算答应可以改到北京办理,主要的理由是因为我在美国非法工作,所以必须出国办理才行,我当时有点不敢回去,因为当初是申请探亲,现在忽然变成移民了,不知道共产党会怎么说。另外湘谷申请探亲护照,首钢医院一直刁难,说她是技术骨干,不能放走,直到她给陈云副总理写信,才给办成,这样拖延了很久,到八三年十月我才向潘大夫请了两个星期假回到北京,可是到了大使馆一位中国女办事员非常严厉,说我来晚了,不能办理,叫我回去等候通知,态度蛮狠,有点假洋鬼子的意思,估计一定是位中国政府派来的党员办事员吧,等了一个多星期不见通知,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潘大夫续假,他打电话给印第安那州的国会议员Dan Coats 求救,Dan Coats 打电话给大使馆,大使馆很快就通知我去面谈,这次换了个洋人,也不用在站在窗口对话,而是请我坐在沙发上谈话,很客气,马上就办好了。而且湘谷的移民签证也是一次通过。看来还是洋鬼子好办事,只要掺了假洋鬼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这次回国虽然有二十多天,但基本上没怎么出门,只是去看了姐姐和四姨,北京的市容变化也不大。回美国时是两个人,还和韩大夫合租一个公寓,后来韩太太也出来了,两家才分开。
八五年我们和小虎一起去新泽西州看望我母亲,她刚从台湾出来,第一次见到湘谷这个儿媳妇。接着小熊也来美国念博士,先到新泽西州拜见奶奶,母亲非常高兴,总算看到长孙了,这次回台湾就没再来美国了。八九年一月我们拿到公民身份马上就给小熊申请移民。所以他并不是那批六四事件的得益者。那年美国发放了成千上万的居留证给中国留学生。几乎所有的中国留学生都选择了申请绿卡。
八五年我的住院医师期满结业,但我对去当病理学家并没有信心,觉得还是搞临床好些,在当住院大夫的最后几个月, 我已经开始在附近一家小医院急症室打工。他们愿意让我在附近一个小镇开业,以让我在急诊室工作的形式作为补贴。这样我就正式挂牌开业了。但是病人并不很多,而且多是低收入的病人,很多是不买保险的人,所以门诊的收入并不可靠,事后去向病家要账也很不容易。主要的收入是靠在急诊室工作,我同时在周围好几家医院打工。收入就多一些,但究竟心里不踏实,到八七年韩大夫在纽约州Willard的州立精神病院工作,来信邀我去他那里工作,工作稳定,福利好,年底我就转到他那里了。到九二年纽约州财政紧缩,打算关闭一批精神病院,Willard医院是其中之一,我的资历最浅,裁员首当其冲,正好不远的Elmira 监狱缺医生,因为同是州立机构,服务年限,福利都是统一的,可以带过去,所以我马上转过去,一直干到退休。
总之到美国来,是我一生最重大的决定,绝不后悔。这里当然不是天堂,吃饭靠自己的本事,生活谈不上富裕,就全国平均而言,应该算是中上水平吧。我在这里至少不用做二等公民,更不会受到无端的侮辱和肉体折磨。孩子们做得也不错,小熊早就是圣地亚哥大学的终身教授,小虎是美国一家大公司的驻华主管。大孙子今年刚毕业,已经在Caterpillar ,一家大公司,找到工程师的工作,二孙子今年刚考进加州的好学校,伯克利大学。 这些就是我用脚投票的结果吧。可惜共产党不让大家有真正投票的机会。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来美三十二年了,回想往事,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些事,是不会忘记的,我能够来到美国,并生存下来,首先是美国有海纳百川的胸怀,能让我这个倒霉的中国人移民过来。要感谢我母亲和哥哥替我申请探亲,移民,并在经济上给我支持,我母亲为了我的移民,坚持在美国住满两年才回台湾。我哥哥帮我报名,让我上了准备ECFMG考试的补习班,不然光靠我自己是很难通过的。还得谢谢大表姨吴楣,帮我跟哥哥联系上,以后又请汤公英阿姨照顾我。更要感谢潘捷民大夫,收留我这个没有工作许可证的人,去做他的住院医师。我的朋友韩罗意大夫,对我的帮助也很大,介绍我去纽约州工作。总之,我的运气好,肯帮助我的人实在太多了。大概是时来运转吧,在国内倒够霉了,一出国运气就好了。其实讲得实在一点,大概是社会环境的不同吧,在中国经过共产党阶级斗争的教育,中国人已经变得不再有恻隐之心,见到什么事,原想帮忙的,但考虑到万一帮了阶级敌人,那就要犯严重的错误,所以还是别帮忙保险,有的时候,不但不帮忙,而且还要给你踏上一脚,教你永世不得翻身。走出中国,不论到哪里也不会有中国那种可怕的政治气氛,和人与人的关系。
□ 读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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