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李安导演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标题乍一看,我还以为是讲某种少年作派的漂流呢。可英文标题简单明了Life of Pi,这翻译是不是差点意思呀?
乙:那倒未必。美国人要是没看过书或电影,没听人讲过,光看那英文标题也不能一目了然,很可能会以为那是讲圆周率的故事呢。当然,我们知道,“派”是电影主角,那个印度少年的名字。他爸爸喜欢纯净的水,给他起名Piscine,那是法语“游泳池”的意思,重音在第二个音节上。但在印度,人们都说英语,很少有人懂法语。同学们就故意用这个名字的英语谐音来羞辱他,叫他pissing——撒尿。为了避免这种羞辱,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Pi,还把圆周率无限不循环的小数背下了好几页,震惊了同校师生,也叫响了自己的新名字。我觉得这有可能是小说作者法语区加拿大人Yann Martel的亲身经历,或者是他认识的某人的真实经历。用在这印度少年身上很恰当,有助于塑造他坚韧的性格。当然,他爸爸给他起名字的原因也和他终身难忘的海难经历联系起来。他在太平洋上漂流了两百多天,所以这中文译名还是蛮恰当的,点题。
甲:有位笔名叫悟空孙的写了篇文章1,谈到少年名字的意义时说:“神性、人性和兽性的三位一体就是Pi最初的那个3,小数点后面数以亿计的数字才是我们每一个肉体,是我们存在的每一天,是生活的点点滴滴。也许,这其中任何一点都可忽略不计,肉体的存在与否,大小轻重以及最后的结果也不是人类能够把握的,没有人能知道结果在何处,也没有人知道终点会是怎样。然而,每一个点串联起来才形成一个完整的Pi,每一个肉体的存在才能保证整体的延续。我们不必在乎Pi如何终结,但我们要认真对待每一个点,以及这些点所连接的过程,就像印度少年Pi认认真真地默写出一个个圆周率的数字那样。”你认为电影有这层深意吗?
乙:电影作为艺术品,一旦公演,阐释权就不再仅仅属于作者,而是属于所有观看者。意象大于概念。同理,电影大于故事。不同的人在同一部影片中可能看到不同的东西,只要能够自圆其说,怎么诠释都可以。我认为悟空孙对Pi的领悟很深,学理科的人更可能在数字里看到美和意义。当然,看不到这一层,也照样可以欣赏这部史诗般的影片。这毕竟是视觉艺术,探讨哲学,表现理性不是它的长处。讲述故事,展示美才是。视觉艺术,表面看上去要是不美,说什么都白搭。要想把玩深沉,那还是读书吧。这电影的最大成就是展示了美。
甲:美!那可真是没得说了!我还没看过比这更美的海上影片呢。李安把太平洋拍得那么纯净,那么迷人,那么绚丽多彩,那么汹涌澎湃。这电影,非得在大电影院看不可。还有立体的,效果也特棒。
乙:当然,这不是李安一个人的功劳。摄影是Claudio Miranda,也得有他一份。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在一个大水池里拍的呀。可是比真的太平洋还美,无论是夕阳,还是夜空,拍得又真实,又壮观。尤其是夜晚深蓝的海水里发着淡蓝和银光的鱼,跳出水面闪着宝石蓝和浅绿莹光的座头鲸,在碧蓝的海面和墨黑的天帷上激起一圈圈、一簇簇翠玉般的浪花。俯视清澈的海水映照的桔黄色云霞、外白里红的小船,孤零零一人站在三角筏子上的少年,若不是那几圈涟漪,简直看不出是在水上。还有从水下往上拍小船那个镜头,那纯净的水,那红艳的云,看上去那只小白船仿佛飘在天上一样。什么叫海天一色?什么叫云水徜徉?李安他们就愣是给做出来了。记得沉船那镜头吗?半夜,船上灯火通明,斜着插入海底,墨绿的水闪着朦胧的亮光。让人无法忘怀,我相信,那就是永远印记在少年派心中的景象,也是那些葬身海底众人灵魂的最后闪光。
甲:是啊,电影表现那场海难,没有展现苦难。有什么用意吗?
乙:当然有。天灾,在法律上甚至说是“上帝的行为”,人力不可违。我们人类太渺小,无法了解宇宙万物运行的意义。风暴来了,船沉了,我们无计回天。逝者已去,融入宇宙,但物质不灭,幸存者还得活下去。这不是悲剧,没有怜悯,没有恐惧。我相信,你看电影的时候,没有产生这些感情,对吗?
甲:对,我和很多人都觉得,这电影是不是太唯美了?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前面有关派身世的铺垫有必要吗?反正那故事到了海上才真正开始。后面他和两个日本理赔员那一段似乎也多余。我读了一些英文影评,有人就认为他后来讲述的故事无聊,画蛇添足。
乙:前面的铺垫,如果你想欣赏电影的深层意义,当然有必要。对此,马伯庸先生作了透彻的评论。尤其是讨论电影暗喻的第三个故事,堪称滴水不漏。2至于后面的讲述,一般来说,电影应该发挥视觉艺术的特长,能演的就演,别讲。但讲述有讲述的作用,通常是为了简洁。李安是高手,他岂能不知道那讲述无聊?但他要的就是无聊,就是要通过那无聊的讲述才能与前面美丽的演出形成对照,来表现他的思想。
甲:什么思想?
乙:真不如美。当然,这并不是说一切真实的事物都不如杜撰美化的艺术,而是说有的真不如美。这个思想对艺术家来说很普通,但也有一些人难以接受,可能还会引用英国诗人济慈的诗《希腊古瓶颂》结尾的名言“美即是真,真即是美”来反驳。理科生也许更加难以承认“真不如美”这种艺术观点。但我们都知道,录下人们说话的纪实采访并不能成为优美的文学作品;在街头拍摄行人,无论是吵架,还是打架,都不能成为故事片。《水浒传》的读者远远多于研究宋江起义的学者,《水浒传》的价值也远远大于全部有关宋江起义论文价值的总和,甚至大于宋江起义本身的影响。很多事情发生了,对当时的人和事有些作用,随着时光的流逝,意义就消失了。个别事件发生了,因为写了下来,如果写得感人、迷人,就会对后世产生无穷的影响。三国里那些事件,哪个朝代没有啊?但因为有了《三国演义》,有了那么多相关的评书、戏曲、影视作品,才使得那些人物永垂不朽。而且那些人物的形象在不断的改编、塑造、表演中越来越突出,越来越生动。《三国演义》的作用,好也罢,坏也罢,都远远超过了《三国志》。英国亚瑟王的故事也是一样,文学艺术中亚瑟王的影响早已超过历史上真人的作用和影响。在此意义上,可见真的确不如美。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也有这个意思。少年派讲述的故事显然比电影演出来的故事真实,但没意思。电影中那两个日本理赔员还是相信演出来的故事,作家也相信演的,派对他说:“那它就与上帝同在。”(And so it goes with God.) 也就是说,传世的,有宗教意义的是演出来的那个美丽的故事。既不是说出来的那个故事,也不是暗示的、隐喻的实情。
甲:是啊,宗教也是这样。耶稣基督的生平、事迹和教导,要不是他那些弟子用那么精湛的文笔写下来,要不是以保罗为首的使徒那样尽心竭力四处传播他的思想和神迹,以至于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可能为后人所知,更不可能有今天这么多教徒。哎,对了,原著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有个故事会让你信神”,电影也保留了这句话。应该很有意义吧?
乙:这是很大胆的一句话。文学作品的大忌是说教,小说敢于开宗明义这样说,真是大手笔。读过小说或看过电影后,我们知道,这部作品一点也不说教。信神,信什么神?派没有说。我们甚至可以把这句话当作反话,至少不是通常传教士希望人们的那种皈依信神。少年派是个泛神论者,他既信印度教,又信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正统的基督教徒和伊斯兰教徒绝对不会接受他。怎么可能同时信这两种一神教呢?大逆不道啊!可是我们中国人很容易理解他。大多数中国人骨子里都是万物有灵的泛神论者,这是很自然的。在最早的一神教犹太教出现以前,世界各国人民都是泛神论者。上世纪初,去中国的传教士最恼火的并不是中国人不信教,而是什么教都信,什么神都好,什么神都不得罪。印度教本身就是泛神论,有上百万个神祇,也不那么排斥其它宗教。说到底,派还是印度教徒。他相信生命轮回转世,这在他打死大鱼,吃其肉前祈祷谢恩时有突出反映。吃大鱼所隐喻的实情当然极其可怕,可能让任何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都无法承受。但是派承受了,而且活得很健康,谈笑自若。
甲:那意味着什么呢?
乙:那意味着派的泛神论宗教观让他在心理上完全度过了海难那一关,尽管他不肯用言语清楚地告诉世人实情。没有那种经历的人,恐怕无法理解,还是让他们欣赏美丽的演出吧。
甲:也就是说,观众可以在不同层面上欣赏这部影片。在艺术层面上,我们看到少年派在海上惊心动魄的历险,拍得美轮美奂,让观众尽情享受视觉大餐和精湛的表演。我看过李安的采访,才得知船上的老虎完全是用计算机做出来的。看电影时,我根本没有怀疑,只是个别几次稍微感到画面的空间似乎有点不对头,比如老虎扑上帆布的时候。现在的技术真不得了,后期制作加上的老虎几乎是天衣无缝。但这不完全是用技术代替艺术。相反,这对扮演少年派的印度演员是极大的挑战。他面对的是空气,必须得想象出老虎的威胁和动作,做出相应的表情和反应。
乙:是啊,这位第一次拍电影的Suraj Sharma演得真好。当然,那也是李安慧眼识珠,也和他具体指导如何表演分不开。当然,艺术层面不仅只是美丽的镜头。少年派的成长,与老虎的交往、共存以至控制老虎,以及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中挣扎着活下来。这一切构成了很有趣的故事,足以满足大多数观众。当老虎和少年耗尽力气,行将饿死时,少年让虎头枕在膝上,终于想到向神明祈祷,醒来后竟然得救。这也满足了劝善信神者的教化愿望,甚至连奥巴马都写信给作者称赞小说是“上帝存在的优雅证明”(an elegant proof of God)3。在优雅方面,电影绝对超过了小说。其实更重要的是它优雅地证明了多种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和穆斯林教,可以并存于少年一身。这在宗教矛盾日益尖锐的今天,在核武器仍足以杀死全人类数十遍的这颗星球上,特别有意义。人类面临的危险其实比那少年面临的更大、更紧迫。
甲:嗯,我想不同的人可以在这部电影和这本小说中看到很多不同的意义。那第二个层面就是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了。如你所说,电影表现了美不如真这个思想。我看的那个李安参访,他也明确地说他生活在艺术世界里,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在现实世界里他很不灵光,很多日常的事情都做不好。但他不至于仅仅为了说明自己的一个艺术观点而加上少年对日本人的那段叙述吧?而且,真要挑艺术的毛病,我也可以找到。那个海岛上竟然生存着许多在非洲南部沙漠上才有的猫鼬,而且那些成千上万的猫鼬显然是计算机生成的,太假。
乙:这种显而易见的不可能正是用来告诉观众,少年讲述的故事才是真的。但真的故事没意思,讲给那两个日本理赔员和作家,他们也不愿意信,而要信演出来的有艺术性的故事。他们也指出那些动物象征着真实故事里的什么人。比如老虎,象征少年,或少年的兽性。显然,他们知道哪个真,哪个假。反正无论哪个故事都不能解释沉船的原因,也就是说,对于他们的调查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没有任何利益冲突,那他们就宁愿相信那个美丽的故事,不那么残酷,还更有意义。现实的人间有时兽性泛滥,已经够可怕了,我们已经看够了,用不着再次直截了当地反映。李安是用艺术来反映的,把现实中的人用动物来代表了。正如李安自己所说:“每个人心中都卧虎藏龙,都有恐惧、挣扎、欲望和不安。我觉得我对信仰,还是有一种向往,可是心里面还是有那头老虎,还是搞不定。”
甲:可是当记者问他心里的老虎是什么,李安似乎苦笑了一下,答道:“这个不能讲。”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乙:如果是指李安自己,我当然不知道,也不想猜测。如果是指作品,李安当然不能讲。意象大于概念,电影大于故事。用言词来叙说,多没意思啊。一部电影公演后,导演不该运用自己的权威来对其做出唯一的诠释。让观众自己去欣赏、去理解才是明智的做法。也许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如果老虎代表具有兽性的少年,那电影里老虎吃的可不止一个动物。而且,那讲述的故事有明显的纰漏:厨子杀了两个人,把第一个吃了,却把第二个扔到海里。为什么?他已经没有吃人的心理障碍了,为什么要浪费食品?没有解释。但电影有足够的暗喻,用以暗示实情,那是少年派无法诉说的,甚至到中年时也无法说出口的真相。最明显的暗喻就是那海岛的形状,有一个镜头展现那海岛宛如仰卧的女体,在黑夜中,呈暗绿色。海面上一道淡绿的光,犹如躺在祭坛上。我有个朋友胡晓丹,设计过歌剧《原野》的舞美。舞台上的原野略呈女体的上半身,既象征大地母亲,又有供演员站得高低错落的实用功能。他告诉我,舞台美术的每个细节都有用意。电影也是一样,只不过那镜头很快就闪过去了,不容易注意到。
甲:嗯,我就没看见。如此说来,真的确不如美。人间的一些事情有时候出于不得已,能做不能说,倒是可以通过艺术来暗示。
乙:还不仅如此。人们了解真相,记录真相,言说真相,都是有限的,还总是受个人的观念和时代精神影响而被遗漏或歪曲。历史从来都不是历史事件完整的、公正的记录和阐释,没有被当权者粉饰或抹杀就不错了。但那些被掩盖和歪曲的部分有时会通过艺术表现出来。也有些时候,残酷的真相并没有意义。比如亲人死亡的痛苦,我们没有必要如实描述。其意义可能在其它方面,人们需要把它变为某种宗教情怀,用来慰藉生者。
甲:那种宗教岂不是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之上?当然也可以说,那不是现世的真实,而是愿望中的真实,或者更高层次的真实,天国的真实……
乙:难道不是这样吗?
注:
1 悟空孙:“李安和他的Pi”,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4419 2 马伯庸:“李安的隐喻森林与少年Pi的三个故事”,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4467 3 "Life of Pi author Martel hears from Obama". Saskatoon StarPhoenix (Winnipeg Free Press). 8 April 2010. Retrieved 6 September 2011.
2012年12月14日
□ 读者投稿
华夏文摘 第一一三四期(cm121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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