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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每天出工前用饭盆装半盆小麦对我和弟弟说,上午要把这些麦子磨完,中午还等着下锅呢。我和弟弟身体瘦小,用手根本推不动磨。母亲发明了一种新方法,取下磨档,在磨梆上支一根扁担,用绳子扎牢,让我和弟弟用双手和身子同时发力,推着石磨转圈,很像北方的驴子磨磨。我和弟弟都很乖,根本不敢偷懒,只想给父母减轻一点负担。
我们抓一把小麦喂进磨眼,然后就齐心合力推着石磨转动起来。顿时,白花花的麦粉瀑布一般从石磨周围的缝隙里均匀地飘洒下来。两块冰冷的石磨相互咬合,相互碾磨,仿佛一个背负重物的汉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喘息着,缓缓地跋涉在崎岖的山道上。
直到30年后,当我坐在城市的电脑前,怀着沉重的心情敲击这些文字时,我似乎还听得见石磨那“吱吱嗡嗡”的声响。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我和弟弟用幼小的身体无奈地推着那沉重的石磨,推着四季轮回的光阴,直推得汗流浃背、天旋地转才把麦子磨完。
年关临近,打豆腐烫豆粑又要挨磨,不过这时,我和弟弟是帮磨,或父亲带弟弟磨,或母亲带我磨。喂磨的是隔壁的嫡奶。嫡奶裹着三寸金莲,慢悠悠地走到右厢房里,坐到磨旁的板凳上,左手抱着饭盆,右手握着汤匙,汤匙里每次只舀几粒豆米,往往石磨转了好几圈,她才把那几粒豆米喂进磨眼。
真是急死人了。你急她不急,嫡奶一生似乎没有急过。时间一长,我快乏力了,就央求嫡奶喂快一点。嫡奶并不因为我的央求喂得多些快些,而是不紧不慢地讲起故事来:古时候有个人叫吕蒙正,他在没当宰相之前,比我们现在还要穷苦,全靠贤惠的妻子给有钱人家洗衣、做针线活挣点钱苦苦度日。而吕蒙正一点也不悲观失望,日夜苦读,希望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这一年腊月二十四,是送灶神升天的日子,人家摆上各种祭品,烧纸放鞭,可怜吕蒙正家,连老鼠都跑光了,拿什么来讨好灶神爷呢?他只好用碗盛了一碗清水,用蒿草代香,夫妻俩恭恭敬敬地跪在灶前,他祷告说:“一碗清水一柱烟,我送灶神上青天。玉帝若问凡间事,蒙正夫妇最堪怜。无酒无肉来送你,唯有心中情一片。他年若遂凌云志,美味佳肴送君前。”妻子也祷告说:“一碗清水一柱烟,我送灶神上青天。与君最亲原是我,受苦受累心也甜。爱富嫌贫不是君,君爱好心不爱钱。且将真情奏玉帝,我家明年胜今年。”他们的生活虽然苦似黄连,却欢欢喜喜地过了个穷年……嫡奶的故事很管用,不知不觉中就把磨磨完了。
每年麦收前,父亲总会请上屋的狗曾公凿磨。狗曾公是远近闻名的石匠,他走进右厢房把石匠箩往地上一放,便发出金属的钝响。狗曾公抽足了烟,又喝几口茶,便从石匠箩里取出锤子、凿子,右厢房就“叮叮当当”地热闹起来,飞溅着钢与石碰击的火花。约两袋烟功夫,狗曾公热了,干脆打起赤膊,古铜色的脸上汗珠直冒,粗壮的臂膀上肌肉有规律地滚动。
“讲个故事好吗?”我蹲在石磨旁,向狗曾公请求。狗曾公握着很重的铁锤停了片刻,然后歉意一笑:“等冬天吧。”他接着凿石磨,洁白的石砾在錾子尖上跳跃,落在地上,溅在身上,如一层碎雪。两块石磨上很快被凿出一茎茎沟槽,宛如一朵盛开的山茶花。
天黑的时候,狗曾公把石磨修理停当。母亲从荷叶罐里取出筷子长一段腊肉,伴着干辣椒、干茄子烧了一个炉子锅。父亲烫了一壶米酒,就着昏黄的油灯,款待狗曾公。狗曾公好酒,直喝得舌头伸不直时,才背起石匠箩摇摇晃晃回家去……
寒冬到来的时候,在我家暖暖的火堂子旁,狗曾公果然遂了我的心愿,给我讲起了故事:吕蒙正当了宰相,名扬天下。一天,穿戴阔气的吕蒙正走过屋檐下,当时正值雨后,屋檐掉下一滴凉水,正巧落进吕蒙正的颈窝,吕蒙正打了个寒战,便觉全身不舒服。他对妻子说;“一滴凉水落颈窝,感冒风寒不调和。”妻子望了望他穿戴阔气和开始发福的身躯,觉得他当大官了,生活富裕了,滋长了娇气与骄气,便意味深长地说:“记得当年落魄日,破瓦窑中又如何?”妻子的话如一声响亮的警钟敲得吕蒙正猛醒,从此,他懂得当官要当为民做主的清官,要保持廉洁奉公的作风。这样,吕蒙正直到死,始终是一个两袖清风、深受人民爱戴的好官……
一年又一年,我和弟弟推着石磨,听着故事,数着日子,终于熬大了。
多少年后,我回到故乡,嫡奶和狗曾公都已作古,两块石磨孤寂落寞地被遗弃在村头的池塘边。我在石磨旁久久流连,仿佛看到漫长的时光堆积在这两块石磨上,又仿佛听见嫡奶和狗曾公在向我讲述那些动人的故事……
摘自《安庆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