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纳百川

人生苦难多多,坚守乐观天性
正文

冻雨

(2009-02-07 03:51:14) 下一个

我惊异心脏居然那么小。 它在病人打开的胸腔中迅速而有规律地跳动着。 肋骨被两把金属夹钳左右撑开。 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必须 划过一层厚厚的脂肪 , 而伤口竟然不流血,我不禁感到奇怪。 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 , 接下来盖着病人的绿色被单被拿走了 , 我们面前的手术台上赤身裸体地躺着一位老年男子。 他的一条小腿被截肢了 , 肚子上还有以前动手术所留下的三条大伤疤。 他的胳膊被左右伸展固定着 , 就好像他要拥抱什么人似的。 我掉转了身。

“有趣吗 ? ” 当我们后来一起喝咖啡时外科医生问道。

“心脏是那么小,”我说,“我想还是没有看到这一切更好些。”

“心脏虽小,但却十分坚韧 , ”他说,“我原本是想学精神病学的。”

我到医院来是为了报道一位年轻女病人的情况。她得了结核病,在另一家肺病医院接受治疗时染上了一种不治之症。

起初这位女病人同意与我交谈,但当我来到医院以后,她又变了卦。我等了两天,在医院院子里散步,抬头往她住的房间的窗户那儿看,希望她能看到我。为了让我不觉得等待的时间太漫长,第二天主治医生问我想不想去看动手术。第三天早上,结核病病房的医生打电话到我的旅馆,告诉我,他的女病人现在愿意与我交谈了。

结核病病房在 医院边缘地带的一座老楼里。 带有遮棚的大阳 台上看不见一个人。窗户上和走廊里已经挂上了迎接圣诞节的装饰物。我看了看广告张贴板上贴的条子,一份是提供登门理发服务的,另一份是出租电视机的。一位护士帮我穿上一件绿色的, 从后背扣扣子的罩衫,接着又递给我一个口罩。

“ 只要她不直接冲着您咳嗽,拉丽沙的病对您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性, ” 她说, “ 但还是小心为妙。 ”

“ 要是您最近哪个晚上有空, ” 我说, " 我很愿意跟您谈谈…… "

拉丽沙坐在床上,我本想和她握握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只是向她问了个好。我坐了下来,拉丽沙看起来苍白而消瘦,她的眼睛是深色的,浓密的黑发未经梳理。她穿着一身运动服,脚上是粉红色的室内穿毛织便鞋。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谈得时间并不长。 拉丽沙说她累了 , 觉得浑身不舒服。 当我向她介绍自己和我所供职的杂志时 , 她好像丝毫也不感兴趣。 她说她现在阅读不多, 开始时还 读一些 , 现在不读了。

她拿了一个没有五官的独臂娃娃给我看, " 这是给我女儿的圣诞礼物,本来在她生日的时候就想送给她了 , 但没能织完。 我总想动手织 , 可还是看了电视 , 要不就是大夫来了 , 或是开饭了什么的,结果到了晚上一点进展也没有。 日日如此 , 周周如此 , 月月如此…… "

" 是啊, " 我说。

娃娃其丑无比,拉丽沙从我手中接过娃娃 , 拥抱着它 说 : “只有有人在我这儿时 , 我才能织。 要是有人在我这儿 , 我就能织。”

然后她说 , 现在她想看一部格瑞丝 • 凯莉和阿勒斯 • 圭内司主演的电影。 她说 这部电影她昨天在别的频道已经看过了。 格瑞丝 • 凯莉演一位公主 , 她爱上了一位王子。 为了让这位王子吃醋 , 她装作爱上了家庭教师。 而这位家庭教师却早就爱上了这位公主……

“教师说 , 你就像是海市蜃楼。 他说 , 人们看到一幅美丽的图像 , 向它冲过去 , 但已经是过眼烟云 , 人们永远再也见不到它了。 后来她也爱上了这位教师并吻了他 , 仅仅一次。 她的教父 , 也就是她的一位叔叔说 , 当人们意识到幸福时 , 幸福已经不复存在了。 最后她仍旧嫁给了那位王子。 那位老师走了, 因为他说 , 你就像是一只天鹅, 在湖面看上去总是那么仪态万方 , 沉着平静。 但你永远不会踏上岸, 因为上了岸的天鹅看上去就像是只苯鹅。 身为鸟 , 却永远不能飞翔 , 梦想着一支歌 , 却永远不许吟唱。”

医院坐落在城外的 一条高速公路旁边 , 位于工业区。 我在附近一家旅馆租了个房间 , 这家旅馆是新盖的 , 看上去俗不可耐。 到目前为止 , 我仅仅在吃早饭时见过其他的客人 , 他们大部分看上去像是各公司的业务员。 后来 , 当我开始读报纸时 , 一对男女走进了餐厅。 女的比男的年轻许多 , 他的言行举止如此动情 , 以致我认为他一定是个有妇之夫 , 而这位女的准是他的情人或野鸡。

旅馆的地下室设有桑拿 , 这天晚上我让他们把十五马克的帐记到住宿费中 , 就去了桑拿室。 我走进一间宽敞而没有暖气的房间 , 里面只有两个力量训练器和一张乒乓球台。 一扇门上挂着 “罗马蒸气浴” 的牌子,里面天花板上的扩音器中飘出轻音乐的声音。 浴室的墙壁和地面都铺着白瓷砖,里面空无一人。 我在桑拿室的隔间中坐下。 我出了汗 , 但只要一出去冲淋浴 , 就冻得浑身发抖。

第二天我又去了拉丽沙那儿。 她说 , 她感觉好一些了。 我请她谈谈自己 , 她谈起了她的家庭 , 她的家乡哈萨克斯坦 , 那里的沙漠和她的生活。 我避免问到她的病情 , 但不知什么时候她自己开始讲起她的病。 两小时后她说她累了。 我问她 , 第二天是否还能来找她 , 她说可以。

在我离开房间之前 , 还环视了一下四周 , 记了几笔 : 一张桌子 , 两把椅子 , 一张床 , 印有黄花的塑料帘子后面是洗手池 , 到处是用过的纸巾 , 墙上挂着一个孩子的照片和一个空的基督降临节巧克力月历 [1] 。 电视机一直开着 , 声音被关掉了……

拉丽沙不解地望着我。

“环境氛围,”我说。

当我回到旅馆时 , 摄影师到了。

当天晚上我与结核病病房的护士古德龙有个约会,我打电话问她能否带个同事一起来。 我们四个人——摄影师和我加上两位护士古德龙和伊冯娜 在 一家希腊饭馆就餐。

当我饭后点上一支烟时 , 伊冯娜问“你吸烟多长时间了 ? ”

“十年了。” 我说。 她问我一天吸多少 , 然后我 们一起计算出我这辈子已经抽了多少根烟。

“总还比得肺结核强。”我说。

“肺结核并不可怕 , ” 伊冯娜说 , “六个月之内就能康复,而且这个病能增强性欲。”

“真的吗 ? ”

“人们 都这么说。 也许只是以前如此 , 当人们还死于肺结核的时候。怕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正在写拉丽沙 , ” 古德龙说。

“这是个 很糟糕的病案 , ” 伊冯娜边说边摇了摇头。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被传染上 , ” 我说。

“我们也常常不戴口罩就进她的屋 , ” 伊冯娜说。

与正在跟摄影师聊得火热的古德龙比 , 我更喜欢伊冯娜。 我冲摄影师挤了挤眼 , 他笑了 , 也冲我挤了挤眼。

“你们挤得什么眼呀。” 伊冯娜边说边笑了起来。

当我第二天与摄影师一起到拉丽沙那儿时 , 她非坚持要换身衣服。 她把黄色帘子随便拉了拉 , 我看到了她那苍白而消瘦的身子。 我想 , 她大概已经习惯了在帘子后面脱衣服。 我转过身向窗边走去。

当拉丽沙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时 , 她身穿牛仔裤和一件颜色鲜艳带花纹的毛衣 , 脚上穿着平底黑漆皮皮鞋。 她说 , 我们可以到阳台上去 , 但摄影师说房间里更好。

“显得更有气氛。” 他说。

我看到他戴着口罩直出汗,当他为拉丽沙拍照时 , 她露出了微笑。

摄影师走后她说 : “他是个‘漂亮’的男人。”

“所有摄影师都是漂亮的 , ” 我说 , “人们只愿意让漂亮的人给自己照相。”

“这里的大夫们也都个个漂亮 , ” 拉丽沙说 , “而且健康, 他们 是不会生病的。”

我告诉她大夫的自杀率是很高的 , 但她不愿相信。

“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 ” 她说 , “我绝不会这么做的。”

“你知道还有多长时间…… ? ”

“半年 , 也许 9 个月……”

“就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吗 ? ”

“没有 , ” 拉丽沙苦笑着说 , “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 到处都腐烂了。”

她给我讲了她第一次住院的情况 , 当时她以为自己痊愈了。 后来她怀孕了并结了婚。

“要不是得病我还没勇气结婚呢。 在我住院生孩子的时候 , 病又复发了。 病发展得很慢 , 头六个月他们让我在家接受治疗。 后来他们说这对孩子太危险了。 我是那么怕 , 怕把孩子们给传染了。 但她们是健康的, 谢天谢地 , 两个孩子都健康。 复活节的时候我还在家, 我丈夫做的饭。 他说 , 大夫们说六个月以后你就会恢复健康, 十月份 , 当扎布丽娜过一周岁生日的时候 , 你就 可以出院了。 五月份我过生日时 , 他给我买了这个结婚戒指。”

她小心翼翼地从手指上摘下戒指 , 把它攥在手心里说 : “以前我们没有钱 , 我们买了家具 , 电视机 , 还有扎布丽娜所需要的东西。 我们当时觉得 , 戒指并不是那么急需。 然而, 五月他给我带来了这个戒指,他说 , 现在我们需要它了。”

接着拉丽沙说 , 她想看看我的脸。 她戴上了口罩 , 我把我的口罩解开。 她默默地端详了我好长时间 ,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眼睛有多漂亮。 最后她终于说看好了 , 这样我又把口罩戴上。

这天晚上我们和两位护士去洗桑拿。 当摄影师提此建议时 , 古德龙哧哧直笑 , 但伊冯娜马上就同意了。 一开始我几乎没出汗 , 所以当沙漏 [2] 早已滴尽时 , 我仍就坐着没动。 摄影师和古德龙先后走了出去。

“我应该浇点水吗 ? ” 伊冯娜问道。 不等我回答 , 她已经把水浇到炽热的石头上。 只听嘶的一声 , 接着就传出了一股薄荷味。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朦胧的桑拿室中。 在昏暗的灯光下 , 伊冯娜出透了汗的身子闪着亮光 , 我暗想 , 她身材真美。

“洗男女混合桑拿你不觉得别扭吗 ? ” 我问。

“为什么 ? ” 她反问道。 她说她是某健身俱乐部的成员 , 经常洗桑拿。

“我不喜欢这样 ? ” 我说 , “光着 , 却装得那么若无其事。 我们毕竟不是动物。”

“那你为什么还来了 ? ”

“这儿也实在没什么别的消遣了。”

当我们终于离开桑拿室时 , 古德龙和摄影师又进来蒸第二遍。 从这时起 , 我们一直互相交替。 我们在外面休息时 , 他们在里面蒸 , 我们蒸的时候 , 他们则洗淋浴并休息。

我躺在伊冯娜旁边的一张卧榻上。 我转过身望着她。 她在翻看一本汽车杂志 , 由于空气潮湿 , 杂志的纸失去了光泽并卷曲了。

“我不能想别的 ,” 我说 , “一个裸体女人就是一个裸体女人。”

“你结婚了吗 ? ” 她仍旧看着手中的杂志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和我女朋友住在一起 , ” 我说 , “你呢 ? ”

她摇了摇头。

蒸了三遍桑拿后我们蒸够了。 当伊冯娜穿衣服时 , 我觉得她比在桑拿室更裸了。 然后我们打乒乓球 , 摄影师和古德龙坐到力量训练器上看了一会儿。 后来古德龙说她有点儿冷 , 他们二人就到楼上酒 吧去了。 伊冯娜乒乓球打得不错 , 赢了这一局。 我要求再来一局赢回赛 , 结果她又赢了。 我们大汗淋漓 , 于是又去冲淋浴。

“我们去喝点儿什么吧 ? ” 伊冯娜说。

“男人更直截了当 , ” 我说并感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发颤。

“为什么 ? ” 她一边系鞋带一边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 , ” 我说。 然后我问道 : “你愿意到我房间来吗 ? ”

“不 , ” 她惊愕地盯着我说 , “绝对不愿意。 我凭什么要到你房间去 ? ”

我说很抱歉 , 但她却转过身走了。 我跟着她上楼梯来到酒 吧。

“你走不走 ? ” , 她对古德龙说 , “我要回家了。”

她们俩走后 , 摄影师问我怎么回事。 我告诉他 , 我问过伊冯娜愿不愿到我房间去。 他说我是个笨蛋。

“你爱上她了 ? ”

“我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 我们到这儿到底干什么来了 ? ”

“你可千万别爱上你那位漂亮的女病人。”

“你觉得她漂亮吗 ? ”

“是的 , 她有一股韵味。 但一个耍笔杆子的往往看不到这一点。”

他笑了 , 把胳膊搭到我的肩膀上说 : “来 , 让我们再喝杯啤酒。 没有女人我们也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第二天摄影师走了。 结核病病房的护士们对我的态度远不如以前友好。 我没有见到伊冯娜 , 但我估计她的嘴没闲着,我不在乎。

“您还想来几回呀 ? ” 护士长问。

“直到我收集到足够的资料 , ” 我说。

“我希望您不要利用她的处境。”

“您这是什么意思 ? ”

“雷曼女士半年来一直受隔离。 她对任何类型的关注都很敏感。 如果她失望了 , 那 会对她的病情发展起负面作用的。”

“没有人来看望她吗 ? ”

“没有 , ” 护士长说 , “她丈夫不来了。”

拉丽沙又穿上了她的牛仔裤。 头发梳理过 , 还化了妆。 我望着她 , 心说摄影师没说错。

“最糟糕的是 , ” 拉丽沙说 , “没人碰我。 已经有半年了 , 碰也是戴着橡胶手套。 半年来我没有吻过一个人。 我注意到了……当我丈夫送我到这儿来的时候 , 我就注意到了 , 他怕我。 他吻了吻我的面颊说 , 只需要六个月……。就好像我是从这会儿开始才生病的,头天晚上我们还一起睡了觉。 最后一次 , 当时我没想到会是最后一次。 当我们来到医院 , 他突然就怕起我来了。 我现在仍能想起他穿着裤衩刮胡子的模样 , 当时我在整理梳妆用的东西。 他说 , 把这管牙膏拿 上 吧 , 我再买新的。 他让我拿 , 我就拿了。 "

她说 , 她有时吻自己的手 , 胳膊 , 枕头 , 椅子。 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拉丽沙躺下去哭了起来,我走到她的床边 , 把手放到她的头上。 她坐起来说 : “你得给手消毒。”

我为自己的故事收集了足够的资料。 晚上我在城里吃饭, 但我忍受不了那份热闹 , 很快就乘车回工业区去了。 当我在总站下车时 , 不由得想起了拉丽沙。 她告诉过我 , 有一次傍晚她从医院跑了出来 , 因为一位护士忘了锁房间门。 她一直走到汽车站,她站在不显眼的地方看着下班的人们如何离开工厂。 她想象她也下班了 , 正在回家的路上。 她还得抓紧时间在路上买点东西 , 然后回家去给丈夫和孩子做饭,吃完饭他们会一起看电视。 后来她就回医院去了。

天还不晚, 我步行穿过工业区, 在丑陋的厂房中间有几幢新建的独宅。 它们在周围环境 映衬下看上去显得很微小 , 就好像它们的建造尺寸与别的独宅不同似的。 一幢房前 , 一个男人正在把电蜡烛 [3] 挂到一棵树上去。 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站在房门前看着 , 女人在抽烟。 旁边一家的窗口射出灯光, 一个系围群的男人正在布置餐桌。 我问自己 , 他是等待来访呢 , 还是为自己或是他的家庭掌勺? 远处传来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的汽车声。 我走回了旅馆, 天气变凉了。 伊冯娜坐在酒吧那儿,我坐到她身边 , 要了杯啤酒 。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 然后我说 : “你常到这儿来吗 ?”

“我是因为你来的 , ” 她说。

我向她解释那天说的话并无恶意。

“我不是那种人 , ” 她说。

“我也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那许多病人……我感到这里什么都无足轻重。 一切清规戒律都取消了。 而且我们必须抓紧 , 因为一切都转瞬即逝。”

伊冯娜说 , 要是我愿意 , 我们可以到她那儿去。 她说 , 她住在离这儿几公里的一个小村子里, 她的车就停在旅馆门前。

伊冯娜车开得飞快,“你这么开 , 我们非得把命搭上不可 , ” 我说。

她笑着说 : “在我所拥有的东西中 , 车是我的最爱。 它让我能够自由驰骋。”

伊冯娜住宅里的家具由镀鉻钢管和玻璃组成。 一个角落里放着红色的哑铃,走廊中一个小镜框里镶嵌着一张纸 , 上面写着 : “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

“你的屋子里很冷 , ” 我说。

“是的 , ” 伊冯娜说 , “这大概不会有什么变化。”

“你相信吗 , ” 我问 , “人能得到所想得到的一切 ? ”

“不信 , ” 伊冯娜说 , “但我情愿相信。 你呢 ? ”

“我没有得到你。”

“人是无法得到的 , ” 她说 , “如果你确实想要……而且肯花时间……”

我说 , 我没有时间。 伊冯娜走进了厨房 , 我跟着走了进去。

“矿泉水、橙汁、麦芽啤酒还是茶 ? ” 她问。

我们选择了茶 , 伊冯娜向我讲起她的工作以及她为什么当了护士。 我问她业余时间都做些什么 , 她说进行体育锻炼。 晚上她往往累得不愿再出去了,周末她 会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我知足” , 她说 , “我过得不错。”

然后她把我送回旅馆。 告别时她吻了吻我的面颊。

第二天早上下了小雪。 去医院路上的水洼结了冰。 在报纸上我读到 , 昨天在国道高速公路上有四人开车因 霰 而丧生。 通栏标题为《冻雨》。

拉丽沙已经在等我,她讲了昨天看的一部电影。 然后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说 , 要是体重减少得太多 , 她将死于日益严重的衰弱或是咯血。 那时人会咯血 , 不多 , 一小杯, 并不疼 , 但死得很快 , 只有几分钟 , 而且会突然发生。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 ”

“我以为你对这些感兴趣。 你不是为此而来的嘛。”

“我不知道 , ” 我说 , “是的 , 也许。”

“我无法和这里的任何人交谈 , ” 拉丽沙说 , “他们都不对我讲实话。”

然后她望着地面说 : “尽管我这么虚弱 , 但仍有性欲, 我和我丈夫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 , 我们每天都做爱。 有时……有一次我们在树林里做爱。 我们去散步 , 树林里很潮湿 , 有股泥土的味道。 我们是站着干的 , 我靠在一棵树上。 托马斯害怕被过路的人看见。 ”

拉丽沙走到窗前向外看。 犹豫片刻后她说 : “在这儿我……自娱。夜里 , 只有夜里。 你也在夜里手淫过吗 ? 因为我可以想象……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兴奋点在哪儿……因为……护士们进屋 从 不敲门……只要人活一天 , 性欲就不灭。 "

她又沉默起来,电视里在播放一部动物片,声音被关掉了。 我看到一群羚羊无声地在草原上奔跑。

“圣诞节前马上又该放那些老电影了 , ” 我说。

“这是我在医院里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 ” 拉丽沙说 , “也是最后一个。”

当我离开病房时 , 在走廊里遇到了伊冯娜。 她微笑着问 : “你今天晚上做什么 ? ”

我说我得工作。

我穿过医院院子 , 第一次注意到不同窗户上出现的许多面孔。 我发现 , 来探视者比病人走得快。 有几个人在低头哭泣。 我希望日后当我哀悼某人时 , 不会感到羞愧。 医院边缘处的小型高尔夫球场上已盖满落叶。 拉丽沙说树林里有鹿 , 还有松鼠,她喂落到她阳台上的鸟。

晚上的时候 , 我又穿过工业区。 在一家快餐店我买了个汉堡包。 我来到一幢巨型建筑前 , 是个家具城 , 我走了进去。 入口大厅放着几十把沙发椅 , 模拟展示着几十个电视之角。 我走过不同生活方案云集的地方 , 惊异这些方案彼此是那么相 像 。 我试图想象这件或那件家具摆在我的住宅里。 接着我又想到了拉丽沙 , 我问自己 , 她和她丈夫看电视买的是哪种沙发椅。 我想到她丈夫 , 他现在一个人坐在屋里 , 也许在边喝啤酒边思念拉丽沙。 我也想到了她的孩子 , 我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名字了, 她现在一定已经睡着了。

家具店出口处摆着大筐大筐的圣诞节装饰物 : 串灯 , 里面有灯光照明的塑料雪人以及做工不是很细的 , 表现耶稣诞生于马槽的小雕像。 当我离开家具店时 , 在玻璃门上读到“我们欢迎您的来访 , 星期一至星期五 : 10─20 点 , 星期六 : 10─16 点”。 外面天已经黑了。

第二天我离开了这里。 走前还去了一趟拉丽沙那儿 , 为了向她告别。 她又向我讲起她年轻时在哈萨克斯坦度过的时光 , 讲起沙漠和她的祖父 , 也就是她父亲的父亲 , 是他从德国向东移居的。

“当他快咽气的时候 , 牧师来了。 他们还交谈了一会儿。 他已经一把年纪了。 牧师问道 , 安东——我的祖父叫安东—— , 你这辈子过得怎么样 , 过得如何 ? 你猜我祖父是怎么回答的 ? 冷 , 他说 , 我一辈子都觉得冷。 其实那儿夏天热得不行。 但他说我一辈子都觉得冷。 他一直没有能习惯沙漠的生活。”

她笑了 , 然后说 : “日子过得真快。 有时我把电视机关掉 , 好让时间别过得那么快。 可是那样一来我反而觉得更加难以忍受了。”

她讲起哈萨克斯坦的一个邻居 , 这位邻居电视 的 显像管坏了。 可每逢他打开电视的时候 , 总要盯着一片漆黑的屏幕看。

“就好像人们在夜里从窗户往外看 , 因为人们知道 , 尽管看不见 , 外面还是有东西 , ” 她说 , “我害怕。 而这种恐惧感不再离我而去 ,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说 , 这种害怕的感觉就好像人失去了平衡。 类似在跌倒前的瞬间感到被撕裂 , 向四面八方爆裂开去似的。 有时像饥饿 , 像窒息。 有时她觉得好像被压扁了。 拉丽沙说得很快 , 我觉得她好像想把过去几个月的全部想法都告诉我似的。 她似乎想让我成为证人 , 把她的一生讲给我听 , 让我把她的一生记录下来。

我站起来向她告别。 她问我会不会来参加她的葬礼 , 我说不会 , 大概不会。 当我在门口再次转过身来时 , 她在看电视。下午我踏上了归程。

两周后我给拉丽沙寄了些巧克力。 我没有给她寄去她的照片 , 因为照片上的她看上去已然病入膏肓。 她没有再与我联系,伊冯娜给我写了两封亲切的来信 , 但我没有回复。

半年后 , 当我参加完一次报道工作回来时 , 信箱里放着一份讣告。 主治医在末尾写上了“致以友好的问候”几个字。

原著:彼得·施塔姆(eter Stamm) [瑞士德语作家]

[1] 一种为增加节日气氛 , 主要以儿童为对象的月历。从圣诞节前的第四个星期日开始直至十二月二十四日 , 每天打开月历上的一个小窗口 , 就可以得到一块巧克力 , 并可看到一幅宗教内容的图画。此处 ' 空的 ' 是指巧克力已被吃完。

[2] 桑拿室中计时用的 , 一般滴完一次为 15 或 20 分钟。

[3] 圣诞节装饰物 , 蜡烛形状 , 但不用明火 , 而用电 .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笑纳百川 回复 悄悄话 原文叫Blitzeis, 是瑞士德语,等于德国的Glatteis,就是那种零度结的薄薄的一层冰,开车的人最头痛的。我原来从骤雨一词引申,自创了一个骤冰,问了好几个人,大家都不愿意承认。正好去年国内闹冻雨,我就给给成冻雨了,据说也是立马结成冰。至于作者的原意我也揣测不清。
巴黎细雨 回复 悄悄话 纳纳,为什么叫冻雨呢,你怎么理解?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