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1）翻身

据说，那是秋天的事情。那天凌晨，空气在转凉，有人在敲墙门，哐哐的响，后来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男人们压低了嗓门说话，说什么听不清。

蓝美娟就醒了，起床打开房门看，一个军装男人守在她的房门前，阴森的背对着她，提着枪，不说话。蓝美娟吓住了，惊叫一声，跌坐地上。军装男人听到动静，回转身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也不说话。蓝美娟从军装男人的胯下看出去，叔叔一家戴着滑稽的大高帽，被一群拿枪的男人扭成奇怪的姿势推出了墙门。

蓝美娟门口的军装男人也跟着撤了。军装男人们行动诡异，敏捷默契，一溜烟的工夫，猫似的，悄无声息全撤了。墙门底又安静了，跟以往的清晨就没什么不同了。只有母亲在墙门里惊慌失措地来回跑，披头散发，惊慌失措，来回跑，像匹困兽。一向吆五喝六的威严的父亲，瘫在银杏树底下，像一层被剥落的皮，打回了原形……

我一直想把我们家的事写成小说，我认为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前面这个开头是我十年前写的，写完了就一直晾着，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后来有一天这段开头让一个小屁孩看了，他看了以后很认真地告诉我：我以为是韩红那首《天亮了》的歌词，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小说！

我感到很害臊。

我回头仔细看了自己写的小说，发现确实有点装逼。但我是很真诚的，因为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的破事是一首伟大的史诗。也就是说，你觉得我在装逼，但我是真觉得自己牛逼。

在我心目中，那一天的事就像一段寓言，人生比较重要的节点，这段寓言就会被我妈拿出来说上一回。当然，每一回的注解都不大一样，我认为这是我妈比较牛逼的地方。

比如说那年我考上了北大，我妈拿这事教育我：做人就这么回事，不要太得意了。但哄我考大学的时候，我妈却不是这么说的。我妈说：你看，咱们家吃了那么多苦，你一定要争气啊！

我有时候想，人活久了是不是就越活越无聊越活越无趣了？我妈脑子里每天想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啊？可见青春之美好，一定要珍惜！所以我们家这个寓言对我最大的教育意义就是：我学会了对青春负责。青春一定要充满激情，每天都是！

这是我大学里每天晚上流连舞厅的原因。有一年情人节夜总会搞噱头，拉了一家内衣品牌做赞助，找情人拍档上台做游戏。比赛的项目是，给木头模特脱内衣，要求是每对情人各出一只手，一起解扣子。结果我冲上去一个人一只手三下五除二就把模特扒了精光，拿了一份钻石大奖。这是我的绝技，大学舞厅里练顺的。是的，我的大学活得很畜牲，现在想起来，其实激情也挺无趣的。

总之，人生就那么回事。这是我妈的口头禅。

前面我已经介绍过了，我妈名叫蓝美娟。最近一次，我妈看见芙蓉姐姐的照片说，你叔公那一天就是被军队扭成这个样子推出去的，你叔婆也是，你堂舅那个时候才五岁……也被镇压了。

发生在我们家的那一天早上的事情也写在我们县的县志上，有我叔公的名字：蓝大海。那一天，我们县和平解放。那是1949年的事情。

那天以后，我们家的墙门就常打开，迎接另一个晨曦的全新空气了。被压迫的渔民以前是我们家的客人，解放翻身做了主人，他们上岸搬进了墙门，做了我们家的邻居。住我叔公那间房的一家姓雷，有个儿子，叫雷雄，是我阿公蓝大山的徒弟。

这里要隆重介绍一下我童年的偶像，我的阿公。我阿公蓝大山是个接骨郎中，可以起死回生；也是个算命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跟诸葛亮比，主要的区别是年纪稍微小了点；又是个武林高手，跟黄飞鸿比，输就输在他的徒子徒孙不争气，没一个是拍电影的。

我们家原来是个大武馆，我阿公号称收徒三百，曾经威震乡里……后来也被叫作地主恶霸。

总之，人生就那么回事。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永远不会知道，而别人告诉你的，又多半是假的。伟大又或者渺小，你活着的时候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没有人会知道……当然，死了以后更没有人知道。

自己都活不明白，谁会真正关心别人是什么东西？如果有一天我阿公被人拍成电影，成了银幕上的黄飞鸿……那是因为拍电影的人自己想做黄飞鸿，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