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届

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时代,我们并不比别人特殊,只是恰恰是我们这些人赶上了那个岁月,而被冠以“老三届”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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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拾趣》

(2008-12-12 04:26:48) 下一个

《京城拾趣》

老三届:

此次回京理发时碰到件事,说来你听。

当然,现在都不叫理发了,叫“美发”。我就在我们楼底下“美”的,对不起,是楼底下的一家美容美发店。以前剃完了,让你低着头跟犯了错似的,在脸盆那儿冲冲。如今,名号不是白改的,操作过程都天翻地覆了,剃之前先洗头,而且是躺着洗。可往那儿一仰,总觉的水要顺着脖颈子流下来一样,没怎么现代化过,觉着别扭。我正闭着眼,仰面朝天地让人家揉啊搓的,旁边又躺下一位。我也看不见是何许人也。只听那边洗头的说:

“您好!我们是星级美容美发店。店里有一、二、三级美发师,另外还有特级发型设计师……”话头是给顾客介绍师傅呢。只听躺着的那位粗楞楞地一嗓子:“都是扯淡!”

怎么个景儿?服务员挺好心地给介绍情况,就算有推销内容在里头,你挑个便宜的就是了,可也不至于“扯淡”啊!我得看看什么人呢,这么横儿。

我略偏偏头,没敢全侧过来,我这脑袋还在别人手里扒拉着不是。眯着眼一瞟。咳!一糟老头子,头上没几根毛。从他头皮的色儿来判断,肯定是来刮秃瓢的。这不是乱嘛。剃光头的主,要什么发型设计啊?你就是八级,也就是把他两根半毛弄掉了就完活了呗。这位推销的也不看看对象就咧咧。

我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一笑,头自然地抬了抬,“哗”一股水顺着脖子进了脊梁。“哎哟”一声。旁边那秃老头扭头一看我,也乐了。我俩躺那儿嘿嘿了好一会儿。

丹草:

北京是这样一个城市,现代化尽管一日千里,老北京的精神总是从街头巷尾、犄角旮旯渗透出来,跟你那位美发同志一样,对看不惯的新东西不屑地来一句:“都是扯淡!”

林语堂在《辉煌北京》中说,北京的魅力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力量,它的温和热情的天性可以将那些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政客和暴发户改变过来,显得随和文明一些。

对“文明“的概念现在不好定义,北京让人变得随和,确是真的。约见面请吃饭,拿起腿就去了,不象巴黎人那样要掏出记事本看三个月后哪天有空,也不必翻箱倒柜,想某条裙子是否已出过场。

八达岭倾盆大雨,白石桥下雹子,南城滴雨未见,人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用不着西方人那样的“OhahReally!”一惊一乍。连那拖长声儿的“真的?是不是啊?”也透着平和,透着京城人什么都见过的宽容。高级轿车里走出西服领带,臂上挽的女郎头发染成鹦哥绿、豌豆黄(你那“同美”不买帐,自有买帐的),裙子系到肚脐儿下二寸。旁边的人照样搬个小板凳,在马路牙子上下棋。大裤衩,光脊梁,蒲扇啪啪胸前背后拍着。

这样悠闲的人们,也有执着的时候。狂风大作,暴雨欲来,天空一下黑了,小贩收摊行人疾走,下棋的头都不抬。铜钱大的雨点掉下来,其中一位坐不住了,左顾右盼地往起站。另一个稳稳地坐在板凳上,手中扇子一指:“你走?你走就算你输了!”

老三届:

下棋,不在乎输赢,讲究棋品。不悔棋,不听人支招。旁边围观的人也懂规矩,闷头看不吭声。有开口的,肯定有人制止,“河边无青草,不用多嘴驴!”一句就把那位给噎住。悔棋者,对手一句:“玩得起吗?”那比输了棋还丢人。事事讲品。旧天桥曾是“棋篓子”的会战之地。去那儿码子的多是贩夫走卒,属劳动人民。有茶馆专门开辟地方供这些人玩,俗称“棋茶馆”。

这都是老话儿。这次还碰上个“洋”的。不是人洋,是事洋。

一次打的,跟的哥聊天,我特喜欢和的哥东拉西扯的。聊着聊着,要从环线转到辅路上去,在超过一辆车往外变线时,的哥突然蹦出:“Takeover!”

我一愣,呵,英格还里士呢。我说:“行啊,哥们儿!英文呢!”

他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为迎接奥运,的哥们都在学英语。我又问:“还会什么?”

Where you going?”

音还挺准,尽管语法是脚豆够脚心———差一骨节儿,但是会英语的肯定能听懂。他又告我,不管别的,会说数,会要钱就齐合。我问:“二十怎么说?”

Twenty。”

“怎么要钱?”

Money,”“Pay!”

行。简单明了。比我这科班出来的都说得好。

丹草:

的哥实在是高,为奥运临时抱佛脚,不在多在精,知道“Money”,“Pay”,比从前国文课本的“来,来,来上学”实惠多了。

这是解放前的国语第一册第一课,当时有人批评笔画太多,不适于初学,于是重金请来名人,反复研究讨论,定稿为“去,去,去上学”。改得精辟,可离直接“Money”还差一截子。

不讲语法,却让会英语的听得懂,是本事,那等于把糟粕扔了,只取精华,值得语言学家借鉴。说来不好意思,如今走在街上,见了新店名有时都不知怎么念。原来的“肥牛火锅”挺好,不知为啥换了“羊满金”,不管从左念还是从右念,始终没明白它想说什么。后来看见“品一锅”、“品良家居”,多少明白了点,也许是故意左右开弓吧?如今讲究回头率,从哪边看都方便。

街口开了家“刘嫂帮扶肉饼”,几次走过,困惑于此名的主谓关系。究其逻辑,当是刘嫂需要帮扶,你吃了饼算帮了她;不过也有可能是刘嫂帮助别人,开了饼店,希望大家捧场。从语法上看,应该是刘嫂要帮助肉饼,肉饼似乎不那么需要不管怎样,并不影响吃饼。瞎琢磨是我们这号人的毛病,该向的哥学习。

老三届:

该店铺的名当然比不上“居然天上客,客上天然居”来的雅,以动词“帮扶”或干脆“刘嫂帮扶”作定语修饰“肉饼”亦算创新。用动词定义名词的首推“扒拉公司”,连“扒”带“拉”地捡破烂活现眼前。

说过来聊过去的总又回到吃上。肉饼我没多大兴趣,对烤肉却情有独钟。每次回京,那脚自觉不自觉地就往什刹海的“烤肉季”溜达,可能是儿时住的近的缘故。“烤肉季”门脸一直不大,但面水涟漪,垂柳婆娑,盛夏临风,寒冬朔雪,别有情趣。

据说早先是用铁灸子,上面满是眼,下面烧松枝或松塔。作料是酱油、料酒、醋、卤虾油、姜末、葱丝、香菜叶,再佐以大蒜、糖蒜。一大家子或一群朋友围一个铁灸子,或几位素不相识的散客各把一边。当时是自助式的,每人一副长长的筷子在铁灸子上翻烤,要嫩点,老点,蘸什么料随意。烤出的油滴在碳火上,“滋”的一阵青烟,烧烤的肉香四溢,真真急煞人也!

粗俗,或不如说吃上了劲儿的客人索性脱了上衣赤膊上阵,一手持长筷子,一手端酒。含半口酒在嘴里,夹一筷子刚从铛上烤熟的肉往嘴里一放,酒被热肉一激,腾起满嘴酒香,合着肉香,那叫一个“爽”。烤肉季以羊肉见长,南城的烤肉宛则专奉小牛肉。

我记忆中的已是厨房里面烤好了给端出来,不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但店里张挂着不少名人的条幅,我当时能知道和记住的只有郭老一人,大概也是因为住的近。

烤肉季的荷叶粥也令人留恋,户外骄阳似火,蝉声鸣唱,粥色碧绿,清香扑鼻,闻闻也清凉。

几次一人独上“烤肉季”,半斤烤肉,两个火烧,连掉到桌子上的芝麻也用口水粘着吃干净。然后心满意足地沿什刹海西岸,踱着方步,烤肉余香,荡气回肠。口中酸酸地吟着明朝林环的《太液晴波》“翠柳条长经雨后,绿蘋香暖得春先。”……

丹草:

这个话题比较残酷了。馋死人不偿命,也还是转移一下好。

梁实秋曾说,馋,在英文里找不到一个十分适当的字。其实何止英文,最直接的法文词是gourmand,可今天人们用这个词,一般是指喜欢糕点、巧克力等甜食。另有gourmet指美食家,似也不能与馋同语。我们之论馋,真是不足与外人道了。

据专家考证,最早的“馋”字没有食字旁,只有右边的部分,本义是狡兔,善于奔走,说人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搜寻,那是多大的动力啊。“又懒又馋”的说法,是轻率地将二者混为一谈。许多馋人,在烹调上也决不马虎省事的。

西方人把嘴馋列为几大罪孽中最轻的一种,承认有这号毛病的时候,总带着对自己的原谅。中国人不馋的大概不多。但即便是“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也还没有立刻从海外跑到什刹海去的勇气。对于北京的美食,只好暂且意念享受。

方步可以,荡气回肠待来日吧。

老三届:

看样子不能往银锭桥那儿走,只好拐进“烟袋斜街”。街不长,我特喜欢走。近鼓楼大街的老房子依然古朴。

北京的街道绝大多数是东西或南北向的,极少有斜的。有也在街名上说明了,东直门外有一较长的斜街。听说还有个“马寡妇斜街”不知具体方位。

老北京人就生活在这四四方方的环境中。有人问路。“您朝东走,过两条街,转北一条街,往西一抹就到了。”多客气详尽。

问的若是北京人,立马回答:“谢谢了,您哪!”

要是外地人,听的那位满脸莫名,“可,可,我现在朝哪儿呢?”

这就叫“找不着北”。北京人就跟随时都带着罗盘似的,连睡觉都不例外。

老两口躺床上,老太太嫌挤了,一拱老头子:“朝北边儿挪挪。”

丹草:

北京的斜街还有不少,比如樱桃斜街、枣林斜街。这样叫,其实还是斜街不多的缘故,巴黎的街巷基本上都是斜的,反倒不这么叫了。不信你从卢森堡公园的地铁站出来,肯定找不着北。

什刹海是元大都时南北大运河的漕运码头,有“斜街市”,元代文人也有湖边吟诗的:“轻燕受风迎落絮,游鱼吹浪动新荷。”

旧北京的胡同名称,整个儿体现了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睡。你提过银锭桥边的孝友胡同,我总觉得“孝友”这个词有点怪,偶然看到旧名,原来叫药酒葫芦胡同!

跟吃有关的,有面茶胡同、烧饼胡同、油炸果胡同、猪头胡同……。可惜如今名字都改了,叫什么绵长、寿屏、有果、竹头,似乎以馋为耻,要不就是嫌这些吃食不登大雅之堂。

说穿衣的有裤脚胡同,而且还不止一个,分南裤脚和北裤脚,这也没错,裤腿本来就是两条,北京人方向感如此之强,说裤子跟指道问路一样,不说左右。裤裆胡同当然只有一条,现在改叫库藏胡同了,不雅的东西不但要藏,还要入库。

你从烤肉季出来太得意了,仰头吟诗也不看路,我得提醒你一句: 前边可有一个“追贼胡同”呢! 现已更名垂则胡同。 小心点儿吧,谁知道不打自招的贼是不是也要追(Cf.老三届的《贼过三年不打自招》) !

老三届 :

惹麻烦了不是。自首了也不给条生路,只好逃回老家。

出烟袋斜街,往北几十米就是鼓楼,转向东,沿鼓楼东大街,经宝钞胡同、锣鼓巷、大经厂,就到小经厂了。老的环城4路汽车和无轨电车7路在小经厂都有一站。进小经厂没多远,我就到家了。

记事的时候,胡同不大,静静的,还是土路。早上有洒水车来,激起一阵土气。

有挑担子卖早点的,有卖五香豆的,卖针头线脑的,还有卖金鱼,卖蝈蝈的,剃头的,收旧衣服的,磨刀磨剪子的,他们的吆喝声传进院里总会引起我出去看看的欲望。

其实我就是老北京胡同里一小屁孩儿。熏出点儿酸味要怪隔壁。

我家住的是一旧王府,里面一个一个小四合院。旁边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排练场,叫实验剧场。我看了他们不少节目,如《一仆二主》、《钦差大臣》、《雷雨》、《孔雀胆》、《罗密欧与朱丽叶》、《李尔王》、《仲夏夜之梦》、《伊索》、《悭吝人》、《霓虹灯下的哨兵》、《以革命的名义》等。什么叫看得懂看不懂,反正“人之初,性本善”就完了。

我回国有机会总要去看看,从胡同这头慢慢地走到那头,捡拾儿时的记忆和童趣。

丹草:

这一带我早先不熟。我是郊区老土,家住花园村,前有老虎庙,后有马神庙。不管老虎还是马神都没见过,星期六回家,穿过的是四季青人民公社的菜地。如今打的说花园村,老被纠正:“是花园桥吧?”

多年前回京,住鼓楼东大街附近一个旧王府改建的宾馆,撇下涮壶水似的咖啡,上街买包子、糖耳朵,算是第一次享受四合院。晚上八点以后想吃饭,饭店不多,中外食客分楼上楼下,两个价。现在不管几点,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紧挨着面茶豆汁儿,咖啡店里卖着27元一杯的“美丽与哀愁”。

北京的魅力就象板楼与四合院,让人怀恋旧的,也喜欢新的。这边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伴着霓虹灯下的哨兵,那边是五香豆、卡布切诺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吃,据说“Sex and City”也搬来了…… 这下真的找不着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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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板板 回复 悄悄话 好玩
xxq2001 回复 悄悄话 不知道“马寡妇斜街”在哪儿。 有一个王寡妇斜街, 在前门大栅栏附近。

徐珂《清稗类钞》地理类之京师王广福斜街条:“京师有王广福斜街,始人竞称为王寡妇斜街,后则易为王广福三字,地名稍雅,而失其真矣。此与麻状元胡同可以作对。”
  1965年,再将广福巷、口袋胡同并入王广福斜街,改称棕树斜街。

下面是 “北京的斜街” 中的一段。

  前门外一带是北京斜街比较集中的地区,想必是当年这里河道密集,就连这条著名的大栅栏却原来也是一条斜街。另外这里还有两条斜街比较有名,一条叫杨梅竹斜衔,另—条是棕树斜街,当然棕树斜街比不得当年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得响亮……王寡妇斜街,解放前它们和周围的另外六条胡同一起,被称做京城的八大胡同。老北京们知道,过去那里曾经是妓院聚集的地方,今天,这些历史的尘迹,已经随着岁月的沧桑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http://www.hottoo.com/Article/shuohutong/200702/3538.html

我家就曾经住在杨梅竹斜衔, 那一片儿有好多斜街。
京城曼城一线牵 回复 悄悄话 我在北京住了近30年,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在国外那么想念它.后悔啊伤心啊离它太远了.
老三届 回复 悄悄话 回复不得不注册了的评论:
谢啦!离后海很近,没事就去那儿溜。
不得不注册了 回复 悄悄话 看起来挺过瘾的,哥们儿,后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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