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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书法之于傅山而言,同大多数士人一样,并不是一件如何重要的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远比书法、绘画要紧。傅山曾说:“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何有?”在他看来书法是比文章更无用的技艺。
尽管如此,作为“余事”的书法,一方面,由于它具有传递文字信息的功能,另一方面,中国人主张“儒道互补”——道家思想浸润之书画艺术适可愉悦心性。清代何绍基说:“书虽一艺,与性、道通。”傅山与书法之关系,亦正如此:一方面是“末技”;另一方面则又几乎无一日不书,不仅有“非创作”——诗词文章、读书笔记、开药方等,还有“创作”——应酬各类索书。同时,他一生都在“临古”,因为他认为“字一笔不似古人,即不成字”。
对待书法怎样作用于家国天下的态度,并非是决定书法成就高低的核心因素。事实上,历代书家大都持有与傅山相似的观点。有意思的是,中国艺术的理想,恰恰是要在艺术创作中放下一切功利之念。《庄子·田子方》里的那位先“解衣盘礴”,而后落笔作画,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唯有放下一切精神的羁绊,才能达到万物与我为一的大自在,才能创作出与天地造化同妙的佳作。
傅山小楷《逍遥游》局部
傅山对《庄子》极为偏爱,不仅时常抄录,而且随身携带,“癸已(1653)之冬,自汾州移寓土堂,行李只有《南华经》”。他对庄子精神,尤其是开篇《逍遥游》,大为心赏:
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鸳鸠为榆枋间快活矣。
一切世间荣华富贵,哪能看到眼里?所以说“金屑虽贵,著之眼中,何异沙土?”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得眼者有几个?
傅山的人生态度与践行,书法理念与作品,无不以大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自在宏博” 之精神为旨归。
破解一:书写过程,自有“天机”
以“天”——天然、天趣为尚,是中国书法审美的传统。早在南朝时期,书家庾肩吾的《书品》一文,即从“天然与工夫”的角度,将张芝、锺繇、王羲之的书法作过比较。傅山对书尚天然的审美追求远过一般书家:
凡字画、诗文,皆天机浩气所发。一犯酬酢请祝、编派催勒,机气远矣。无机、无气,死字、死画、死诗文也,徒苦人耳。
汉隶之不可思议处,只是硬拙,初无布置等当之意。凡偏旁左右,宽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机。
傅山《杂书册》局部
这里所说的天机,意即天趣、天然。学书者均以之为最高审美理想。问题是,如何在实践中尤其是挥笔书写中去实现?他说:
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不信时,但于落笔时先萌一意,我要使此字为如何一势,及成字后,与意之结构全乖,亦可以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手熟为能,迩言道破。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四十年后无意合拍,遂能大家。
傅山这位“萧然物外,自得天机”(顾炎武评傅山语)的大书法家,谙熟于书法实践,同时作为大学者,还具有理性的自觉。
他对书写过程中“预先意想”与“成字后的字势”的极大偏差,得出“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的结论。“预想”与“成字”之间的差异,在有些书法中,如整饬一路为美者—— 唐代楷书中,未必会有这么大。而傅山是特别注重书写过程中的天性发挥、恣意而为的书家。更进一步说,在他的书写中,极为注重书写过程中的偶然性——追求偶然天成。
王铎的书法,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熟练法则的过程——有意识的必然,而后逐渐从有意走向无意——偶然天成。傅山的天赋与艺术感觉极好,与王铎是两条路径。
王铎的书法线条
在学书之路上,每个学书者各具天性。但是,在学习过程中为了获得法,不得不收束起自己的天性,以致迷恋于法,更有一些人以得某一家法而暗自欢喜,浑然不觉为法所缚。
傅山学书,同王铎一样,一直坚持临古,不同在于王铎更注重“法”之获得,而傅山则更见自家天性,所以在形似方面难以接近范本:
吾八九岁即临元常,不似。少长,如《黄庭》《曹娥》《乐毅论》《东方赞》《十三行洛神》,下及《破邪论》,无所不临,而无一近似者。最后写鲁公《家庙》,略得其支离。又溯而临《争座》,颇欲似之。又进而临《兰亭》,虽不得其神情,渐欲知此技之大概矣。
傅山《啬庐妙翰》(局部)
临了诸多前贤经典,除了与颜真卿书较为相似,其余都不似。虽是这样,但他对书法的“理”——大书家彼此之间的共性原则——笔法、结体、章法等以及何为书法最高境界的根本道理已经了然于胸了。书法学习,“法”可以传授,而“理”却主要靠个人的感悟。相对于法,理更为重要。
傅山这样的学书之路,是少数派:无论临帖还是自书,一直都是率性自在地写——每个时期都是那样的天机活泼。而大多数人往往是花上几十年,把“法”上手了,熟练了,而后再放笔挥洒。就像赵孟頫说的:“临帖之法,欲肆不得肆,欲谨不得谨。然与其肆也,宁谨,非善书者莫能知也。”
破解二:篆隶真行草,本无差别
正因傅山注重书法“形相”背后的“理”,所以在他看来,书法的书体虽有真、草、篆、隶、行这些名目上的不同,但是彼此之间的“理”却是一致的:
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
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锺、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老夫实实看破地,工夫不能纯至耳,故不能得心应手。若其偶合,亦有不减古人之分厘处。及其篆、隶得意,真足吁骇,觉古籀、真、行、草、隶,本无差别。
按照我们一般的理解,每种书体各有其法,也不乏一些相通。但是傅山则更进一步,认为“本无差别”。
傅山《历代名臣像赞·狄梁公》
傅山究竟是在何种意义上得出这种感觉呢?
一个人楷书写得再好,下了无论多大的功夫,如果不知篆书、隶书之变,则终究是格调不高——俗格。什么是俗格?篆隶之变的变,又是什么?傅山说:
所谓篆、隶、八分,不但形相,全在运笔转折处、活泼处论之。俗字全用人力摆列,而天机自然之妙,竟以安顿失之。按他古篆、隶落笔,浑不知如何布置,若大散乱,而终不能代为整理也。写字不到变化处不见妙,然变化亦何可易到?
写得佳妙的篆隶八分作品,妙在整体的大散乱——不齐而大齐,也妙在用笔的活泼自由,楷书一旦走向整饬——人力摆列,也就丧失了篆隶的活泼自由、天机自然。所以重在一个“变”字,重在书写过程中心手的“无定”。锺繇、王羲之的楷书,其妙不在于有法,而在于“无定法”——变动不居,难以测度。
傅山《天龙禅寺诗》
傅山的楷书(上图1)、篆书(上图2)、隶书与行草,无不荡漾着一派的天机自然。
傅山《啬庐妙翰》(局部)
他还尝试过将五种书体并存于一幅作品(上图傅山《啬庐妙翰》)。
了解了他“古籀、真、行、草、隶,本无差别”的审美理念,便不难理解这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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