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韩天衡先生的《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论五百年篆刻流派艺术的出新》一文,首次从传承、风格、技法上,对五百年的明清文人篆刻史进行剖析,并对其发展的规律作了归纳与总结,引起广泛关注并引领当代。四十年来,韩天衡先生继续沿着这一课题深入研求、思考,对五百年印坛巨匠出新的理念、源头等,又做了系统的梳理,他近日完成的《理念的辉煌——再论五百年篆刻巨匠的出新》一文,演绎并回答了五百年来印坛巨匠“何以出新”的历史之问。文中强调:没有新的理念,不可能真正地守正推陈,接过前贤的接力棒;也不可能承担起推动篆刻艺术勇猛前行的守正创新。新理念,正确、新奇的理念,方是印人孕育、实现创新特立的源头和本谛,是印坛巨匠生成新面的魂灵。本刊以特稿的形式推出韩天衡先生的最新研究成果,以期对当下的篆刻创作、理念的出新与人文精神的生发有大的裨益,有大的推动!(编者)
文/韩天衡
在魏晋以后,纸张的普及替代了竹木简牍,公私印章的使用方式和手段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加之秦汉用字,尤其是篆书退出了实用的历史舞台……诸多原因,促使印章总体的实用性,特别是艺术属性出现了隋、唐、宋、元以降的近十二个世纪的式微。式微不是消亡,而是坠入低谷期。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有印章的制作和施用,其普及程度、艺术水准,显然是不能与周秦汉魏相颉颃的。当然,此时也不乏创作和关注印学的匠人和学人乃至印作,但颓势难挽。史载,唐人即出现过“玺谱”,但早佚。宋元时期,也有关注于上古玺印的学人,但所见原物有限(因为周秦两汉的玺印,存在量极少,大量的官印都因被彼时的官制加以销毁,私玺印又多殉葬入土。)我曾研读到过十余种宋元印谱的史料,除元代赵孟頫手摹三百四十方印成《印史》两册,余都为付之枣梨的俗工翻刻木板印刷的中古印谱,而其摹刻水平则是称得上面目全非,见《沈润卿刻谱》。这也难怪,其时辑谱,除赵孟頫外,多非出于艺术的本心。如李邴是着眼于“古文奇字”;揭汯着眼于“遗文旧典”;王沂着眼于“稽时世先后,书制度形象,考前代官制,辨古文籀篆,分隶之同异。”故而印人读到此等灾及枣木的印谱,以为多不可取,连明末翻刻水平尚好的顾氏《印薮》,印人甘旸也尖锐地认为:“翻讹迭出,古法岂不澌灭无遗哉。”又如陈钜昌对木版翻刻的印谱亦称:“梨枣所传,十不得五。即抵掌叔敖,犹效颦里妇,加之蠹鼠,遂极鲁鱼,即锈蚀遗文,已非其旧。”把这类翻刻印谱说得一无是处,丑陋无比。
其实,这些宋元印谱,也还是内蓄着大信息量的珍贵史料。除去艺术性缺失,自有其可贵的存在价值。此外,今所能见到的唐、宋、元印实物,就中也还有可取的时代特性和可取的艺术品质,乃至偶具清新可人之品,是不应轻率地一概抹杀和否定的。
晚明,在中国篆刻史上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决定了篆刻艺术要印起千年之衰,成了衰极而盛的历史性转折点。此时,诸如易于受刀而晶莹的青田石在印坛的广泛引进采用;以顾从德集辑的上古玺印原物精准钤拓的《顾氏集古印谱》问世,为好古好印的彼时文人提供直面亲炙上古玺印经典的学习借鉴范本。际遇交汇,长久以来渴望刻印的文人群有了亲历亲为篆刻之乐的机会。刻印的热情如开闸之洪,沉寂的印坛由寒冬急转盛夏,队伍庞大,情趣高涨,印谱、印论叠出,的是果实累累。从而,在印坛开启了足以与周秦汉魏相对峙又一高峰的大幕,这也就是被我们定名为“明清篆刻流派印”朝气蓬勃的新时代。
明 顾从德《顾氏集古印谱》首页
诚然,在晚明这短暂的时段里,文人印家,蜂拥并活跃于印坛。时人的集古印谱、自刻印谱,乃至印学论著即不下百数,说是异军突起当不为过。笔者当初曾将其中最具代表性印风的印人,遴选出文彭、何震、苏宣、朱简、汪关五大家。他们是彼时杰出的巨匠,但又都无不具有初生代篆刻家的特质。总体而论,他们的理念是推倒中古、跨越中古,直追上古的“印宗秦汉”。在流派印章的初生期,这种学乎其上的“复古运动”和“回归意识”,它不同于后世的守旧恋古,在彼时都是必要的、有益的,合乎逻辑的。即使在这理念集体化“印宗秦汉”的时段,睿智的初生代篆刻家里,从“篆”与“刻”的两端考察。在“刻”的方面,也不乏有新理念的印人。
以前,古人治铜玉牙印不可能施用的爽劲直驱,何震面对青田石的利于奏刀,顺应地创造了以直冲刀法治印。在“篆”的方面,他注意到力求篆文的讹误有本,称“六书不能精义入神,而能驱刀如笔,吾不信也。”并首创了“刀笔兼得”的冲刀刻印及切刀刻款的技法(如何震《芳草王孙》印)。在今天看来都不算稀奇。但在彼时可是一种旷古未有的发明,是独领风骚的。又如朱简,也对此前择篆的荒诞不经,编写有《印书》的篆文字典(孤本,未出版过)。“刻”也大别于何震的强冲,而是以适应印石的切刀为主的技法。避同求异,开了先河。在“印宗秦汉”的初生期,也算新理念支撑下的创造。但其步伐欠大,也是实况。故而,清初秦爨公以苛刻标准衡量彼时及先前的印坛称:“未脱去摹古迹象。”但初生期的局限如影随形,庶不可免,非但不必厚非,还得为之鼓掌才是。
明 何震 听鹂深处
3.5×3.5cm
明 苏宣 放浪形骸之外
2.9×3.1cm
明 朱简 孙克弘印
4.05×4.2cm
明 汪关 汪关之印
1.8×1.8cm
篆刻到了清初,程邃的出现。他已初步形成了书、画、印气格一体的理念。所作画渴笔古厚,印亦如此,且多刻意地以秦以前的奇字入印(如程邃《垢道人程邃穆倩氏》《少壮三好音律书酒》印)。因受讹误多多的《六书通》一书的影响,择篆不免有些讹误错字,但他已意识到“印宗秦汉”的理念狭隘。结合古玺印,去表现浑朴淳郁的气格。正是这新理念,使其成为清初印坛不二的巨匠。
乾隆时期的高凤翰,也是有新理念的印人,破方正雕琢,求烂漫自在,所作恣肆汪洋,饶有狂放的醉意(《家在齐鲁之间》)。可惜在彼时是不被世俗接受的印风。
明 程邃 垢道人程邃穆倩氏
1.9×1.75cm
丁敬小高氏十二岁,作为浙派的开山鼻祖,他就不客气地推倒了“印宗秦汉”陈旧到层层相应且狭隘的理念。他尝作诗明志:“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如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思离群”即是区别于古人、他人,立志确立自己的新理念。他的探索之路是摆脱了“追踵秦汉”及追求先前一家一派的局限。视野空前开阔,触角广伸,既学习借鉴周秦汉魏,又重视被前人视为不屑的六朝隋唐宋元时期印章中可掇取的妙趣。对玺印自初出到元明作了全面的梳理、学习、消化、借鉴、开拓。丁敬是二百年流派篆刻史上风貌最多而风格醇郁的巨匠。正是这一理念是前无古人的,崭新的,从而开创了耳目一新、从者如云的浙派。睿智的丁敬,把“印内求‘印’”的探索和成果,推向极致,堪称是“印内求印”的集大成者。
从明人的“印宗秦汉”到程邃的“上溯古玺”,再到丁敬的跨越宗法周秦两汉的局限,广泛到上探苍穹下碧泉,几乎穷尽了“印内求印”的求索途径。
丁敬无愧于是开创新理念的巨匠,而宗法丁敬的浙派传人,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次闲六家,虽也多成绩,但都还是在丁敬开拓的地盘里转悠。有高妙的技法,无更新的理念,决定了他们只是丁敬理念,也必然是风格的承袭者。
清 丁敬 丁敬身印
2.4×2.4cm
清 丁敬 丁氏敬身
2.35×2.2cm
清 丁敬 两湖三竺 万壑千岩
2.1×2.1cm
清 丁敬 小山居
3.65×1.7cm
清 丁敬 陈鸿宾印
2.5×2.5cm
清 丁敬 纯礼坊居人
2.3×1.4cm
清 蒋仁 蒋山堂印
2.5×2.5cm
清 黄易 一笑百虑忘
2.0×2.0cm
清 陈豫钟 瀔水审定
2.0×2.0cm
清 赵之琛 神仙眷属
2.9×2.9cm
“新”的重复就失去了新鲜度,自有出新的聪明人。邓石如也正是这般威武地登场了。我们从邓石如癸卯(1783)四十一岁深秋天寒,旅居镇江的他,置印石于火具中,见石上呈“幻如赤壁”之图,遂在其色块上详尽地记其事,并在印面篆刻苏东坡句“江流有声,断岸千尺”。此中即可领略到他艺术上独具的变通想象力。他机敏地洞察到“印内求印”这条古道已经被丁敬开辟成了旅游线路,少有新鲜可言。在认真学习古人及前贤篆作的同时,他别辟新径,迸发出“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新理念、新印风。开创了对后世影响更巨的皖派,魏稼孙称其为“奇品”“别帜”。浙派篆法尚方正,他尚圆畅,浙派刀法尚切,邓氏的刀法尚冲兼披,浙派及古来的印章,在篆法上少顿挫提按的节奏。明末虽有“用刀如笔”之说,讲的还是工具的功能。而邓石如从汉碑篆额,乃至汉人篆隶中体悟到笔势、笔意、笔趣节奏起伏的特殊魅力,破天荒地引进、借鉴到篆刻中来,真正地达到刀笔互换,互补,魅力倍增(《灵石山长》)。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跨度突破的新理念。刻印的疆域自此有了多向多元的拓展,也客观上促使篆刻艺术加快了走向现代的步伐。由丁敬的篆刻对“印内求印”的终结性成果,到邓石如新理念“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成功体现,这一重大的转型,我们不能将其仅仅看成是印坛的变局。事实上,篆刻理念的突破、更新,无不与彼时社会大文化趋势息息相关。邓石如的开宗立派,及其后印学、印艺的迅猛发展,都与新兴的乾嘉学派金石学的进入鼎盛期相呼应,相衔接。诸如当时风气日炽的三代铜器、摩崖碑碣刻石、画像石刻,以及铜镜、符节、砖瓦、钱币、封泥的发掘、探索、鉴藏、考释、传播,给印坛提供了丰富、奇幻、新鲜的文本,渗透并滋养、推动着印艺理念和技法的践行。
邓石如“书从印入,印从书出”新理念,令印坛叩开了更广袤壮阔的、多姿多彩的“印外求印”的疆域。
邓石如的印从书出,书印相融,印作绚烂而婀娜,生动而多姿,方寸的天地里,有着宏恢的万千气象。故其传人从吴让之,到稍后的吴咨、徐三庚、赵之谦等都吸取过(不是照搬)拓展着这一别辟的新径。但不同于丁敬浙派传人们的面目相对模糊难辨,个个都个性清晰,各具风标,不易混淆。这也许是浙派在之后的发展逊于皖派的原因之一。
清 邓石如 江流有声 断岸千尺(附边款)
5.4×3.4cm
清 邓石如 灵石山长
2.6×2.6cm
清 吴咨 白云深处是吾庐
3.0×3.0cm
清 徐三庚 孝通父
2.8×2.8cm
严格地讲,新理念只属于开创者,对于模拟传承者而言,它即是“陈”而不“新”了。邓石如“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新理念,对传人吴让之来说,的确不算“新”。那么吴让之何以有那么大的后劲和影响力呢?有人说是邓氏传世印少,赖吴让之一生刻印二万多的发扬光大,有点道理,但不完全。试想丁敬存印仅七十余方,浙派传人济济,刻印存量更多,何以不能有吴氏那般的艺术影响力?赵之谦尝评吴让之印“手指皆实,谨守师法,不敢逾越。”纯是误评,将其喻为“谨守师法”且“不敢逾越”是说不过去的。吴让之的伟大,在篆刻的“刻”字上。他巧妙地让刀角、刀刃及刀背互换兼用,用刀一如书法的八面出锋,开创了完全区别于前贤的新理念、新技法。塑造了“浅刻披冲”朴茂自在、婉畅虚灵的新印风(吴让之《足吾所好玩而老焉》《汪鋆字砚山又字汪度》)。他曾自负地批评“刀法文氏(文彭)未曾解”。汪鋆则称其“使刀如使笔,操纵之妙,非复思虑所及。其以完白自画者,殆谦尊之说。”吴昌硕的公子吴涵刻款中有对吴让之刻印用刀妙技的记载:“家君时训示其用刀之法。”称“时”则非偶为的三、五次。令人惋惜的是,“训示”的要义,并无具体的记录,实乃憾事。倘使我们细加考察,自明末至邓石如所有大家镌刻的原石,都是深刻深挖的,其深度,无论朱白文印,都较吴氏至少深过一倍。如赵之谦的朱文印的深度较吴让之更是在一倍以上(如《为五斗米折腰》《鹤庐》印面)。“浅刻披冲”完全是吴氏横空出世的发明(吴让之《甘泉程伯宇所读书》《不无危苦之辞》印面)。正是这新理念、新技法,使其拥有了不下于邓石如的历史地位和至今依旧强大的艺术磁场。流派印章一路勃兴,到吴让之出,才有了刻技“神游太虚,若无其事”石破天惊的刀法创新。前人都忽视未被触及的,乃至玄乎其说的悖论,被吴氏揭示并淋漓尽致地得以表现。所以说,这是刀法上探索开创的新理念,是刀法走向现代的觉醒和美妙的展现,也是吴让之对篆刻创新的大贡献,堪称是三百年来无此君。其实,在配篆上巧用上下文嵌入的手段,使方正的小篆,通过他巧妙的印化,顿生出修长的姿势和妖娆的意趣(如吴让之《方竹丈人》印),此法也每为吴昌硕所借鉴(《梅厓居士》)。对吴让之用刀之特别,这一点似乎大都被印家忽视了。诚然,对于这点,吴昌硕是彼时唯一解人。而天才的赵之谦没有弄明白,故而有“学浑厚全恃腕力”,又拿同样是浅刻的钱松为例说“叔盖以轻行取势,予务为深入,法又微不同,其成则一也。”这是不准确也不符合实际的结论。不同的用刀,必然有着不同的效果。当然这种不同,的确是微妙的存在,也不是庸常可能玩味体悟的。
清 吴让之 足吾所好玩而老焉
3.7×2.6cm
清 吴让之 甘泉程伯宇所读书(印面)
清 吴让之 不无危苦之辞(印面)
清 吴让之 方竹丈人
4.2×3.65cm
清 吴昌硕 梅厓居士
2.8×2.8cm
邓氏的传人,若吴咨、徐三庚,都是“以书入印,印从书出”的高手,但与邓的吸收面稍加不同,总体而言,吴咨师邓,参以汉铜镜铭文字,局气较小。徐三庚师邓,多参以吴天发神谶碑篆势笔意。用刀峻劲犀利,风姿绰约。但严格地从理念上讲,都还是没有越出邓氏而自立。
稍晚于吴让之的钱松,有过临摹汉印二千方的非凡努力,加之慧心别具,这无疑给了他入而能出的资本。无奈,他被往昔注重地域圈子的史家纳入西泠八家的末席,其实,他是具有新理念的印人。如在篆刻上,提出了“气”的理念。为他的弟子胡震刻《鼻山摹古》印时,称“去古日远,其形易摹,其气不能摹”的独到见地。又如作《范禾印信》时称“此印就仿六朝铸式,所谓‘惊蛇入草’非率意者。”在印学实践中,注重生活,捕捉自然物象,指出印作当“天真烂漫”。都是别具创意的新理念,他将刻技前所未闻的上升到形而上的新高度。对于“刻”,他类吴让之,尚浅刻。他曾刻《未足解其萦结》印,但刻得太浅,以至“久之入浑,至浅不可拓。”受者再“嘱为深之”(钱松《钱唐吴凤藻诗书画印》)。诚然,同样是浅刻,吴、钱的理念及技法迥异。吴氏以冲加披的手段,吴昌硕赞其“气象骏迈,质而不滞”,而钱氏则以“短切碎披”的手段(钱松《三石小居》),似春蚕食桑,呈现的是悠然闲逸、气沉丹田的拙厚静穆。
清 吴让之 不无危苦之辞(印面)
一个新理念被他人、后人因袭,即为理念的重复,新理念也失去其金贵之“新”。综看流派印章创新史,后继出新的巨匠,不是不敬畏传统,轻率地摈弃前贤创新的理念,恰恰是在全面吸收、借鉴、消化的基础上,避同求异地去开拓更新理念。赵之谦的篆刻在理念上往往被评家简单地定性为“书从印入,印从书出”。这不免以偏概全,太低估了赵氏勃发的创造力。赵之谦不仅睿智地兼收并蓄了明代印坛的“印宗秦汉”,清初程邃的接踵周秦,追踪丁敬全面的“印内求印”,探索过自周秦汉魏乃至六朝唐宗印的优劣,更玩味和践行着邓氏“书从印入,印从书出”。对他来说这是必需,但又是远远不够的。
笔者认为,赵之谦新理念的可贵处。其一,是把要入印的文字视为创作表现的对象,而古代的文字皆是有各自的容貌姿式,乃至性情的,从对象出发,而非从主观的、纯惯性的陈式出发,加以审视。其二,是他以天生的敏捷捕捉古物而生发的印化切入点,和擅于将书画金石修为合二为一地揉入创作,这犹如阴阳电极的撞击,从而绽放出灿烂的火花。这正是前贤所稀缺的印化表现力。因此,他的印风姹紫嫣红,独具先前巨匠们所不能的多风貌、多形式、多情调。在客体上,他取径的不仅是印玺、碑版、法帖,而是把彼时目所能及的古有、新出的金石文字造像……立体交会,消而化之,以诡炫的奇招,自在而魔幻地彰显于创作的印里。所有这些都说明,他主客观合一的扩散性新理念,似可概括为“物我相融,印化众妙”。如他首创以汉《中岳嵩山三阙》大碑格局刻印(赵之谦《绩溪胡澍川沙沈树镛仁和魏锡曾会稽赵之谦同时审定印》),以秦篆、魏碑体刻款(《绩溪胡澍荄父·同孟子四月二日生》边款)、佛像、马戏图案入款(《湌经养年》边款、《仁和魏锡曾稼孙之印》边款)、阳文刻款(《仁和魏锡曾稼孙之印》边款),都是明证。古人云“师心不师迹”,对于邓石如的理念,赵之谦可以说是“换心亦换面”,他那吸纳万物,天马行空,类似孙大圣七十二变的万花筒般“印外求印”新意迭出的篆刻,是远远地突破了邓石如“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范畴。
清 赵之谦
绩溪胡澍川沙沈树镛仁和魏锡曾会稽赵之谦同时审定印
3.5×5.5cm
清 赵之谦
“绩溪胡澍荄父•同孟子四月二日生”边款(秦篆、魏碑)
1.9×3.4cm
清 赵之谦 “湌经养年”边款(佛造像)
6.0×4.2cm
赵之谦,他重视刀法冲推结合的运用,刻细朱文小印,放胆逼杀线条,使线条往往呈现断续,这峻爽率性产生出笔断意连的“超忽”妙韵,古所未有(《赵氏撝叔》)。他巧用龙门山摩崖刻石的“古椎凿法”,对吴昌硕的细白文印也有可循的影响;他开创的单刀直冲,结合复刀镌刻的白文《丁文蔚》印,直接影响到齐白石中晚年的印风;他以果敢冲刀所刻的朱文《灵寿花馆》。线条欹斜险爽,在篆势印化上,有空间分割的新奇追求,这也为窥出机关的黄牧甫、齐白石所吸吮演化,从而化一为万,光大自立。这当然更不是邓氏“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理念所能囊括的。邓氏的理念,对赵之谦胸罗万象、印呈百态的“印外求印”而言,是引子,是序曲,绝非是因袭而乏味的重演。赵之谦的成功,为后人理念和风格的出新拓展,提供了无限的可能。
天才赵之谦的出现,使太多的印人、印迷都摆脱前贤而赏娱在他艺术的荫庇下,且日久天长。可是,小他十五岁的吴昌硕崛起,很快就成了印坛又一新出的巨星,让赵氏不能专美于前。以往的创新理念,从其气格上讲太多“危襟正坐,斯文雅妍”。吴昌硕别具只眼地洞察到这一倾向。他诚实地师法前贤,敬畏古贤,但又不跪拜于神坛之下。赵之谦谓“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吴氏则对垒赵氏,偏偏让斑驳生浑厚。所作乱头粗服,不衫不履,以破求完,以碎生神。不同于赵之谦的桀骜不驯,他以谦逊的性灵,坚毅的探索,去寻觅更前卫的理念。诸如对前贤未见,赵之谦见而不识的泥封,他窥出了“刀拙而锋锐,貌古而神虚”玄妙。对前贤忽略不计的残砖破瓦文字,凹凸虚实的呈现,由庄子一般意义上阐述“道在瓦甓”,而窥出了瓦甓有“道”。智者自具逆向思路的能力,对前贤不取乃至后之罗振玉卑视的烂铜汉印(汉《张寿私印》)。他从“烂”字里窥出了入土烂蚀的铜印,是大自然的造化对汉印所作的神乎其神“再次创作”,“烂”里有大文章可循可化。正是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新理念和足以驾驭操作的“入古出新,支离虚浑”的诡谲手段,造就了吴昌硕。他别与先前的巨匠,不仅在篆与刻两端都大异其趣(如《石人子室》《吴俊卿信印日利长寿》印)。并创造了“做”印的独门功夫,朱文对线条,白文对印面,不择手段而又精意惮思地“做”印。吴氏在成熟期的做印,如是朱文印是刻得颇深的,试以他的自用印“安平泰”为例,其直径仅1.8cm,而其深度达0.4cm。之所以要深刻,是利于在线条间腾出空间,施展百般做印的手段,使其残蚀、漫漶、凹凸、润燥、断续、离合……经他“做印”过的线条,如屋漏痕般地积点成线,乃至一根线条的每一分毫,都达到圆健古苍,耐得咀嚼的境地。以印面论,“做”出了秦汉碑碣,那历经岁月风霜,残蚀而古意隽永的况味。“做印”,做到出神入化,妙至毫巅,个性突现,别开生面。吴昌硕由新理念统括下的新技法运用,足以使他雄傲千古,在印坛里称得上是巨匠中的巨匠。当然,我们也不必讳言,缶翁六十岁后的印作,代刀者众,自刻者罕。这之后的印作,虽也“做印”,但与先前的已作,自有上下床之别。尤其可叹的是,吴氏做印的绝技,他的弟子和后人都未能传其奥秘,遂成广陵散。
汉 张寿私印
1.8×1.8cm
清 吴昌硕 石人子室
4.8×4.8cm
清 吴昌硕 石人子室(加边栏图)
清 吴昌硕 安平泰(印面)
清 吴昌硕 安平泰三种不同钤印效果
在平面上钤出的印蜕
此印向四侧斜按下去,钤出的印蜕
在平面下垫两层宣纸,钤出的印蜕
在篆刻史上,同一时段,出现两位巨星的话,那么他俩的理念绝对是冲突到逆向相背,冰火两重天。黄士陵晚出吴昌硕五岁,纯属一时瑜亮。黄氏生性淡泊,加之机遇因缘,他的一生可以高度归纳为单纯而深入地追逐印学的一生。他自幼即心无旁骛地研读《说文》,长期追随彼时的诸多金石大藏家、校理钤拓过巨量的周秦汉魏玺印,探索临摹三代铜器,乃至古砖瓦文字,荡漾在吉金贞石的长河里。他自称“篆刻无所师承”,然而,他可许为篆刻史上浸古最久长、最深入、最具养学的一人。因此,他有底气倡导“篆”当“合于古籀”的理念。事实上,在他自创的冲刀印款里,也是前无古人地时时阐述着考订古文字的识见。在配篆的章法字法的印化上,对入印金文,都塑造出不寻常的奇逸态度,令人过目不忘。对入印的缪篆,横线条之间,距离每有细微的参差,乃至稍作斜欹,在平实中见灵变,在类似巧搭积木,险而不坠中见机敏幽默(如《买夏园主》《书远每题年》印)。这些处理也是黄氏的创造。在“刻”的方面,他也有着独到的审美理念。他每每赞赏仰慕赵之谦刻印的“光洁”,其实,在赵印里并不明显地见到如黄士陵所呈现的持力强冲、华贵爽挺的“光洁”。又如同样是面对汉晋古砖,吴昌硕玩味到的是“斑驳古苍”,而他的着眼点是“锋芒犹在”。所以,在“刻”字上,黄牧甫刻白文横画,每每由直画的外沿进刀,留下了微而可见“锋芒”的刀痕(如《师实酩柯》印),亦属独造。在“篆”字上对朱文亦偶见其作局部线条的黏合。丰富了线与面的变化(如《陶父寓书》印),这也是他的新招。要之,不同的审美取向,确立着相背的理念追求和技法表现。
吴昌硕与黄牧甫,的确是气质、风貌、技法都有强烈反差对立的两位,吴执钝刀硬入,黄则薄刃直冲;吴营造了破蚀支离,黄则光洁爽净;吴不厌其烦修葺印面,黄则一刀直落不加复刀;吴印边栏残破,黄则边栏完整。吴印风似盖世之雄的铜锤花脸,黄印风似温情淡丽的素丽青衣;吴呈无上雄遒,黄则无上宁静。诚然,雄遒中贵有清奇洒脱之气,而黄氏在宁静中自具嵚崎磊落的内涵。正是这强烈到水火的对垒和趣佳技精,造就了一时的双雄。
前面谈到,吴昌硕刻印,基本上必破边栏,而黄士陵反之,皆边栏完整。其中自寓各自的匠心。不妨作一试验,将吴昌硕的印,边栏作封固式的处理,则宛如给断臂的爱神维纳斯去装配上两臂,横竖看了都别扭。原因是,吴氏印的边栏那打开印内外通畅的气场被窒息了(吴昌硕《石人子室》试为其加边栏图)。反之,若黄士陵的印,破了其边栏,则原本内蓄饱满的气场则涣散了(如《行己有耻》《美意延年》印)。吴氏印的边栏,可减而不宜增,黄氏印的边栏,完整而不宜减。完破增损之际,各具神韵。诚然,说离奇也未必,这正是吴、黄二家,各自体现于其理念中的应有之义。
清 黄牧甫 行己有耻(现在印蜕)
2.1×2.1cm
二十世纪是篆刻艺术大繁荣的世纪,也是印人辈出,风格多元,风情万种的世纪。但从守正创新的制高点上观察。齐白石是不可不论及的巨星。齐氏三十一岁方始学习篆刻,四年后得丁敬、黄易的印谱,潜心研摹。四十二岁得赵之谦刻《二金蝶堂印谱》,对整本印谱作了钩摹。继之,在他四十六七岁,又先后以墨、硃钩摹过赵氏的整部印稿。足见其用心之专,浸淫之深。大致在他五十五岁前的印作,还有着赵氏明显的踪迹(如《谭印延闿》《畏公作字之记》印)。齐氏移居北京,交游既广,识见亦高,遂由汉《三公山碑》参赵之谦《丁文蔚》一印,而蜕变成他的印风。笔者认为齐白石“大写意”的简约印风与其绘画的“衰年变法”的新理念是同时起步并取得大成的。他的篆刻,在“篆”的一侧,他有明显的舍圆就方的特点,在“刻”的方面,强化了单刀直冲的猛利和霸悍,并推向极致,可谓是与石有仇,气吞狼虎(如《夺得天工》《悔乌堂》)。此外,他配篆印化,采用的是纵横交错,大开大合,作别致而强烈的如建筑图纸般的几何分割,去花哨、去婉约、去繁琐、去忸怩,不拿腔拿调,它对疏密呼应有特殊的敏感性。特别会调用疏密虚实的冲突及和谐,一如他的大字写意画风。这也是前人多为忽视的创新表现。齐白石新理念的形成,是巨匠中最晚出者,他的长寿和多产,所以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多为六十岁后淋漓痛快的印作。
齐白石 悔乌堂
7.9×3.4cm
齐白石 谭延闿印
3.9×3.9cm
五百年的篆刻创新史,所涌现的这些杰出印人,我们不妨从理念上作一小结:明末清初几大家,基本上是以虔诚的崇古、复古之心,参以各自的性情,重现周秦汉魏上古印艺的精髓,然也赋予了自我的性情和修为。高凤翰看到了先前印坛印风的崇古不化,不温不火,从豪放不羁新的理念出发,从而有了解衣磅礴印风的彰显。
丁敬以博大的胸襟,广袤的视野,上下求索,所作上溯周秦两汉,下究唐宋元明,印呈各体之妙,基本上穷尽了“印内求印”的途径。
邓石如则敏锐地跳出“印内求印”的局限。首创以书入印,在篆刻的“篆”字上闯关突围,表现出色。吴让之借鉴了师爷的“以书入印”,继承的是邓氏的理念,但他的新奇,是以“浅刻披冲”的用刀,在“刻”字上作出前无古人的创新。
天才的赵之谦,每能以其新奇的多元相生的理念,则在篆刻的“篆”与“刻”的两端,乃至碑碣印化上都有光怪陆离的突破而影响深远。
吴昌硕则别开生面,不仅在“篆”与“刻”的两端都有新的创造,且出人意料地在篆、刻之外,发明了“做”印的绝活,既雕既凿,复归于朴,刻意的做印,而得似一刀未动的原始天成的本领。的是出人意思的新理念。黄牧甫则是对上古玺印、彝器文字研求最深入,且能钻进去,出得来的印坛巨星,不同于吴氏的“道在瓦甓”“以破求美”,恣肆外溢,而是反向地“道在吉金”,体正韵清,宁静内敛。与吴氏成为最具对比意义的印坛双星。齐白石则是以古人视霸悍为歧途为不屑处入手,单刀直入,向石啸傲,直抒性情,在用刀、章法、配篆上力求简约,删繁就简,纵横排奡,获得了简而不单的至味。要言之,理念对于创作是这般的重要,关系到作品的意趣、格调、情操、风貌。它还孕育、主宰和统领着那千差万别、因人而异的高妙技巧。巨匠们的成功和成就,告诉我们,只有塑造确立新的理念,才有奋斗的方向、目标、力量和后劲,才有摆脱前贤与时俱进的可贵创造。
回望印坛,五百年间这些巨匠的叠出,串成一条灿烂耀目的创新之链。这些巨匠,无不是诚实地重视、敬畏、借鉴着先前的优秀传统,又无不是虔诚地学习前辈的新理念、新风貌而自塑自立。他们无不是贯彻着“推陈出新”的艺术发展规律。倘使往深处推求,即可明白一个道理:“推陈出新”的本谛是“推新出新”。即推往昔巨匠之新,而成就今日,乃至明日之新。陈是新之母,新是陈之果,因果使然,颠簸不破。不可对立,不宜割裂。至少历史如此诚实地告诫着后人。
理念的光辉照亮了创新之路,采撷到创新之果。然而,有新理念而不结硕果者有之;无新理念而能结硕果者绝无。篆刻史上不乏这类悲剧式的先例。
笔者认为,理念的产生,或来自瞬间的灵感,或生成于年久积累的顿悟,或得于高层次金石印学朋友圈的启迪,或在读书赏古的修为中捕捉。自吴让之始,篆刻巨匠皆擅于篆书、绘事、赏鉴,这综合的艺术才能,对理念的生成也是多有裨益的。当然我们又不能不承认,上述的巨匠,都有天生的禀赋和灵性。作为印人,笔者以为循着某个巨匠的理念、技法去再现,乐此不疲,以了终身,这也是印坛及受众的需要,而且还省了为寻觅理念的苦辛和纠结,这条路走下去,的确是愉悦大于困惑。然而,为新理念去勇于探索者,则是在布满荆棘、艰辛坎坷的险途中攀行。虽虔诚想往,亟力到死去活来,而终其一生多不能至,但新的巨星的诞生恰恰只存在于这辗侧在荆棘里苦苦寻觅的勇士中。要之,一个时代的艺者,总要在作品里体现出区别与古人、前人的风采。理念决定方向,刀笔当随时代,并典型地映衬时代。这也许正是笔者对新理念是篆刻艺术出新的主宰和灵魂,这一命题的理解。
(本文刊发于《中国书法》201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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