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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是尼采描绘这个时代的一个关键词。之所以匆忙,是因为内在的空虚,没有灵魂,所以忙于外部的事务,想用这来填补和掩盖空虚。
尼采说,在我们这个飞速转动的时代里,到处是令人眩晕的匆忙,这个时代厌弃一切“无用”之事,只做所谓“有用”的事,就是能够带来眼前利益的事。处在这个时代永不停歇的骚动之中,年轻人被切割成了碎片,被当下夺去了永恒的愉悦。现代人是不可救药的野蛮人,是日子的奴隶,是悬挂在瞬间之网上永远挨饿的人。他还谈到现代人狂热的不安,对成功和获利的渴望,对当下的过分看重。
尼采说,那种匆忙,那种令人不得喘息的分秒必争,那种不等成熟就要采摘一切果实的急躁,那种你追我赶的竞争,在人们脸上刻下了深沟,就好像有一种药剂在体内作怪,使人们不能平静地呼吸。
在尼采看来,大家都心神不宁地向前猛冲,就像是烙了“3M”印记的奴隶。所谓“3M”,就是德语里的Moment(当下)、Meinung(舆论)、Moden(时尚),人人脸上都烙了这三个字,成为当下、舆论、时尚的奴隶。
尼采如此描述他对现代人的观感:当我在闹市观望行人,看成千上万的人表情迟钝或行色匆忙地走过去,我就总是对自己说,他们一定心情恶劣。他还打比方说,这时候他就好像看见一群羊争先恐后地往前跑。是啊,干吗这样着急?你们到底要去哪里?还不就是去屠宰场吗?
尼采是很讨厌美国的,欧洲人本来是很有教养的,生活是很宁静的,只有美国人才这么匆忙,是工作狂,拼命挣钱,而现在美国的拜金主义已经传染到了欧洲,使古老的欧洲野蛮化了,在欧洲传播了一种怪异的无精神性,一个个都没有灵魂,成了一具具劳碌不休、贪图物欲的肉体。
这种逐利的生活驱使现代人置身于经常的伪装、欺骗和竞争之中。互相欺骗,也骗自己。他说现在人们已经羞于宁静,一个人安静下来,跟自己呆一会儿,就会觉得不对头,长久的沉思几乎使人产生良心的责备。人们手里拿着手表思考事情,吃午饭的时候眼睛盯着商业新闻,就像一个总是怕耽误了什么事的人那样生活着。
宁肯随便做点什么也胜于一事不做,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原则,这条原则就像一根绳索一样,勒死了一切高级的趣味和教养。
直到最后的岁月,在遗留下来的手稿里,尼采还在谈这个问题,他说,随着年代的增长,我们整个欧洲文化处在越来越紧张的状态中,犹如大难临头,狂躁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的生活就像一条激流,一心奔向尽头,不复沉思,而且害怕沉思。
尼采之所以讨厌现代人的这种匆忙,是因为在它看来,对文化来说这是最不利的情形。
尼采把现代和古代做了比较。
在古代,悠闲和优雅是美德,工作使人内疚。古希腊人是很安闲的,他们没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经常在太阳下活动。古希腊文里学校这个词,意思就是闲暇,上学就是不用做事了,可以看书、思考、讨论问题了,这才是值得向往的生活。他们真要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做手工,是要躲起来的,怕人看见。
现代人正相反,勤劳和精明是美德,闲暇和沉思使人内疚。古代人忌讳太珍惜寸阴,主张对俗务不动心,关心的是永恒;现代人却只对当下的利益认真。
尼采的结论是,这是一个卑鄙的时代,因为我们看重的恰恰是一切高贵的时代所蔑视的东西,而高贵的时代所尊敬的东西反而遭到了我们的蔑视,价值观完全颠倒了。闲暇是高级文化产生的必要条件,现代人没有闲暇,也害怕闲暇,产生高级文化的生态环境已经消失,不可能产生高级文化了。
现代人为什么那么匆忙?到底在逃避什么?是在逃避自己,害怕面对自己,一旦静下来独自面对自己,就觉得特别可怕,因为这个自己很空虚,让人很难受,所以要拼命做事情。
尼采说:我们迫不及待地把我们的心献给国家、金钱、交际或科学,只是为了不必再拥有它,我们热心地、不假思索地沉湎于繁重的日常事务,超出了生活需要的程度,因为不思考成了我们更大的需要。
匆忙是普遍的,因为每个人都在逃避他的自我,躲躲闪闪地隐匿这种匆忙也是普遍的,因为每个人都想装成心满意足的样子,向目光锐利的观察者隐瞒他的可怜相。总之,人人都害怕独处,憎恨安静,为了逃避内省,逃避面对自己时的良心不安,就必须匆忙。
因为逃避内心不安而匆忙,匆忙又使得人们更加没有精神生活,没有信仰,形成了恶性循环。
我们知道尼采对基督教进行了猛烈的批判,认为基督教压制了人的生命本能,导致了颓废和虚伪,但是他并不否定宗教,他强调人应该有宗教本能,应该过真正的宗教生活。
所谓真正的宗教生活,也就是一种有信仰的沉思生活,人应该安静地去思考人生的那些根本问题、终极问题。但是,欧洲人太勤劳了,这种勤劳世代相承,在现代恶性发展。
尼采用了一串形容词来形容,说它是一种喧嚣的、耗尽时间的、愚蠢地自鸣得意的勤劳。这种勤劳把多数人的宗教本能都消磨掉了,比任何别的东西更加使人变得没有信仰。许多人的全部生活被职业、家庭义务以及剩下时间里的娱乐所占有,不再有时间和精力思考人生,尼采说他们结果只是带着一种迟钝的惊愕神情把自己的存在在人世间注了册,也就是说,糊里糊涂地报了个到,然后就走了,就死了。
换一个说法,尼采还说过,人生本身是性质可疑的,人生有没有意义是成问题的,面对这种可疑性质居然不发问,这是最大的不负责任,是可耻的。
现代人的没有文化,还有一个表现就是人格上的虚假,所以要使劲包装自己。现代文化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快餐和包装。我们现在把这两个特点推到了顶点。
尼采说,现代人都是一些角色和戏子,现代人的形象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假象,隐藏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里,而且通常一个人扮演很多角色,所以演得很糟糕。现代艺术家不再是人,最多是角色的会合,其中有时候是这个角色,有时候是那个角色,带着无耻的狂妄态度出来自我标榜一番。
尼采用三个定语来形容现代文化,称之为财产、虚荣和附庸风雅的文化。
因为没有内在的尊严和丰富,所以需要一种骗人的优雅,来掩盖那种斯文扫地的匆忙病。大家都在为财富匆忙,隔一段时间则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聚在一起,举着香槟酒,装出很文雅的样子,说几句空话之后赶紧谈生意。
对现代人来说,教养不是真正有文化,而是要显得有文化,使自己对人的可怜和卑鄙,对竞争的残忍,对敛财的贪婪,对享乐的自私和无耻都视而不见。这些东西本来是你的基本生活状态,所以必须不时地表演一下,让自己忘记它们。
尼采对现代文化的评价极低,就因为它没有自己的创造,只是用过去时代的文化打扮自己。他说,当这个卑鄙的时代霸占了过去的智慧和艺术的全部珍宝,穿戴华丽地朝我们走来的时候,就表明它对自己的卑鄙有了一种极其不快的自我意识,需要这些行头来遮丑和哄人。它不是为了暖和身子,因为伪装和掩饰自己的需要已经比御寒的需要更加迫切。
现代人内心没有自己的信仰,这种没有信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甚至连真正的虚伪也很少见了。
尼采说,虚伪属于有强大信仰的时代。什么是虚伪?就是你本来是有自己的信仰的,当外在势力强迫你接受另一种信仰的时候,你假装接受了,但是内心并不放弃从前的信仰,你表里不一,所以是虚伪,而这种虚伪正说明你是有信仰的。
现代人不一样,反正没有自己的信仰,信什么都无所谓,你让我信什么我就信什么,我都接受,而且他仍然是诚实的,因为他内心确实没有任何抵触。所以尼采说,左右逢源而毫无罪恶感,撒谎而心安理得,是典型的现代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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