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15日 星期三 晴】
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我热醒了。头上的电扇没一点熊用,舱里很闷,热得我汗水淋淋。我无奈地爬起来,出去洗了个脸,然后就到甲板上去吹吹风。
来到甲板上,但见满天星斗,明月高悬,黑茫茫的长江上白色的水花点点翻腾。我回去拿了望远镜,对着星空观察起来。
我清楚地看到了银河。不用望远镜看到的是一条淡白色的带子,在望远镜下这条白带就成了密密麻麻的星星。它们紧紧地挨着一起,生怕被挤出这快乐的长河。这可是伊甸园?抑或是蓬莱岛?
我世俗的心灵被这高洁的长河淘洗得干干净净,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在这夜深人静之际遥望着银河?
我想叫醒她,让她和我共同感受这种纯纯的情思。或许她太累了吧?还是不要吵醒她,让她睡吧。
圆圆的月,静静的夜,缓缓流淌的长江水……
我想看日出,可又怕睡过钟点,就坐在船边系缆绳的铁桩上,趴在船边,静等着。就这样,我睡了一个小时。
一个服务员告诉我,今天天气不好,看不到日出,我十分遗憾地回船舱睡觉去了。
再醒来时,天也亮了。吃罢早饭,我约她一起来到了第三层的甲板上。
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很坏,简直没有一点人性。”
我倒吸一口凉气,但默默无言,并不想为自己辩解。本来我和她挨得很紧,这时我挪动了一下,与她之间保持了半尺的距离。
我能说些什么呢?虽然她未免说得过分,我也不便反驳,那样就显得我气度狭窄。她感到受了委屈,我不能再伤她。
我沉默地看着江水。长江水很脏,江面上漂着各种各样的垃圾,稻草、枯树枝、破纸、烂瓜皮。远处的那只航标灯飞快地向后移动,其速度之快,使得我怀疑它自己在向前航行。
如果她不开口,那么我是会沉默到下船的。“这又何必呢?”她勉力笑着说,“我们下午就要分手了。”
下午就要分手了,这似乎给了我一个安慰。不管我做了什么,不管她认为我是个怎样的人,明天我就在庐山上了,而她那时也到了南昌。谁还会记得昨天的事呢?若干年后回忆起来,这不过是一个漂浮在长江上的梦而已,不管它是个美丽的梦、还是个丑恶的梦,反正就是个梦,而梦是不会给现实生活带来直接影响的。
她向我靠了过来,这样我们又比肩接首了。我对那句指责我的话怒气未消:“你是什么意思嘛,你既那样说了,我还能心安理得吗?我承认我不见得是个好人,但我也不认为我是个坏人,我就是个具有多面性的人。”
她谅解地笑了:“我刚才心情不好,现在过去了,请别介意。”
江面上正漂着的那坨东西是什么,一团稻草?管它呢,朝阳映着它,美得像朵花。
正是“日出江花红似火”的时候,一切刚苏醒不久,显得睡眼惺忪的。鸟儿懒懒地飞,江水缓缓地流……
带着余惊,我问:“昨天你在那干什么呢?我真怕你会……”
她讶异地笑了,反瞪我一眼,“那又为什么呢?虽然我这身子比较轻贱,也不至于就要毁了它呀!”
我的心抽紧了,“哦,别那么说,别那么说……”声音都颤抖了。
她宽慰地笑了,或许这正是她希望看到的。“那时我在想家,快一年没回家了,一个人在外漂流。本来我并不想家,可昨天晚上我突然恋起了家,不知为什么。”
不知为什么吗?我好像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们沉默了许久。
昨天在南京码头看地图牌子的时候,我感到气氛不对,陈老师与上海姑娘像是在说我什么闲话,昨天晚上她就隐隐约约地告诉了我,说他们已经看出了我们的关系。我追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她避而不答,说:“你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让他们说去吧,我不会介意的。但我也不会告诉你。”
这时我又问了一次:“请你告诉我,昨天他们到底说了我些什么?我就是想以后再遇到类似事情时可以有所借鉴。”
她缓缓地摇摇头,说:“你知道了没多大意思。”
我不便强人所难,就不再追问了。
我抬腕看了下表,已经是九点多了。我惋惜地说:“再过六、七个小时我们就要分手了。以后,我们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真希望得到你一件纪念品,虽然我没什么可给你的,我包里只有几本书。”
她笑了,说:“你别看我大包小包好几件行李,可也没有一件能作为礼物送给你。要么这样,下船以后我买一副眼镜送给你。”
“可我有眼镜了呀。”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多一副也没有关系的,”她依然带笑。
”你知道吗,我戴着的这副眼镜要十四、五块呢!”我当她是开玩笑,便也开起了玩笑。十四、五块不是小数字,我这次旅行全部预算也只有五十块。
“你别瞧不起人,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她认真地说。
”那么,就算我不愿接受吧,我希望礼物不超过一块钱。”老实说,我觉得接受十元以上的礼物是不合适的。
我们还是没达成协议,我心里打定了主意,在分手的时候问她要一张照片再加一块手帕。
我无意中回了下头,见同舱的那个男青年站在甲板的另一头,用好奇的眼光偷看着我们。这时,我已经不再感到困窘,既然已经不是秘密,我也不必躲躲藏藏的。
我搂住了她的腰,把手搁在栏杆上。她看了看我,似乎有些诧异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之前的几次都是在黑暗里或无人处,不像这次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我朝她探询地看着,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含笑靠紧了我,我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昨天你好像很吃力,所以我让你先走了。今天好些了吗?”她倚在我的怀里,关切地问。
“确实是的,昨天我刚睡下时,痛得差不多无法入睡。不过现在好多了,这恐怕是站得太久的缘故。”
我侧首凝视着她,她是个相当漂亮的人。在我的高中与大学班上,最多只有一个或两个女同学与她差不多。经过了这短短的一天的接触,我开始赞赏起她的性格来了,这使得我很后悔自己一开始是出于一种很庸俗低级的念头和她接触的。她为人慷慨大方,而且性格豪爽,不刻意掩饰什么。自然,她也一定是权衡之后觉得自己的直爽不会带来什么恶果才会那么做的。
甲板上人很多,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人,不少人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的确,如此大胆的青年在这艘船上只有我们两个,我们是不同凡响的,我稍稍有些得意,别人的目光并不会使我退缩一步。
船靠岸了,到了安庆。上海姑娘和她的母亲就要在这儿下船,她们是去看她的姐姐与姐夫的。我并不想下去送,但她觉得她不送送不好,便走了下去,我也就跟她下去了。
陈老师已经帮她们把行李搬出了船舱,他们一群人都站在出口处。走的时候,她帮她们拿起了行李,恐怕要送他们上岸。上海姑娘的母亲向我说了声再见,我看着这个长得并不错的上海姑娘,她对我仍是面无表情,我暗中叹了口气,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她们一群人(还有陈老师)走出出口处的时候,上海姑娘回了下头,向我暼了最后一眼,目光安静、坦然,这目光让我更加困惑。
我先行回到甲板上,过了五分钟左右,她也回来了,她说她没送出码头。上海姑娘一走,我觉得如获重释。
我们继续安静地谈着,我继续挽住她的腰。好几次,我先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旁人不注意我们这里,便侧首吻一下她的鬓角。每到这时,她总是侧首向我微微一笑,但我终于没有勇气与她接吻。
我们谈到船重新开动、谈到中午,我们还是分开去餐厅里用了餐。这时我又隐隐觉得身上不舒服了,一吃完,我就找到她,问她怎么办。她建议我休息一下,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决定去睡个午觉。但两点之前无论如何要起来,因为我们五点下船,还能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这实在太短了。
我躺在床上随意地胡思乱想着。
她也上了床。刚进船舱时,她找出了她的毕业证书,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我想看看她的名字以及照片,便要求她给我仔细看看,她不肯,很快又放回包里。
在床上我模仿她,从我出门总带着的黄色皮包中取出了我的学生证,向她晃了一下。她朝我拍了拍手,我便扔了过去,幸好正好落在她的床上。这个举动有点大胆,周围的人看见一定会觉得很怪。
我睡在第三层,而她睡在我对面的第二层,我们之间大概间隔三米左右。
还在甲板上的时候,我忘了带手帕,便借了她的手帕擦眼镜。用完之后,我便把手帕揣进了自己的口袋,她抗议,但我置之不理。
她在南京时买了一些苹果,洗了几个放在我的床上。这时我拿起一只苹果做了一个咬的动作,意思是问她能不能就这样吃,她点点头。我知道苹果已用开水烫过了,我拿出毛巾擦了擦,便吃了起来。
躺在我的位置上,刚好能看到她,这倒省我很多事。不幸的是,我必须时时提防那个男青年,他睡在我对面的三层。搞得不好,我向她送去的流盼便会被他看到。
我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让床沿的突出部分刚好挡住他的视线,而我却又能清楚地看到她。就这样,我一边吃着苹果一边用眼睛同她交谈着。
我们互相间频送眼波,并打着手势——当然,幅度不能太大。至今我还感到奇怪,我们竟完全可以领悟对方的意思。我们时而热烈地抛着飞吻、时而恬静地对视微笑。也有这样的时候,她想表达一个复杂的意思,便只能用口型的变化来表达,而我差不多都能领悟她的意思。
一连吃了两个苹果,我用她的手帕擦了擦嘴。这下,我又有了新发明。我不停地吻着她的手帕,并把它含在唇上,同时朝她得意地笑着。她这时好像有些害羞,用一把折扇遮住了脸的大部分,只露出两只大而明亮的眸子。我有些着急,示意她取下那把折扇,我这时有些感情沸腾,只想多看一下她那张迷人的脸。在我的再三请求下,她取下了折扇。我得意极了,继续狂吻她的手帕,这时我仿佛感到吻的不是她的手帕,还是她本人,她的颊、她的额、她的颈、她的唇。
我们继续闹着,我的感情慢慢地更趋炽热。幸好是在船上,不论我心存何等欲望,不论这种欲望何等强烈,在客观上我们也不存在放纵的条件,也许这也是我会那样纵容自己的原因。同时,我也深切感到我们一下船就得立即分手,否则结局定然不妙。
我张开双臂向她伸去,示意她扑到我的怀里(这在客观上是不可能的,她只会掉到地上)。她含笑摆手,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说做不到,还是让我不要胡闹。我头稍稍一侧,双唇微微张开,做了个接吻的动作,她微笑着接受了。
所有这些动作的幅度都是非常小的,我想对面那个男青年不会看见,而且就算让他看见了又怎么样。大概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完整的动作,只是发现我不停地在动,后来他坐了起来,朝我的床上张望着。我无可奈何,只得暂时停止与她的对话。
我闭目养了一会神,再睁开眼时,那个男青年已经躺下来了,她依然躺在那边出神。于是我们继续对话。
她用眼睛问我:“你休息好了吗?”
我用眼睛回答:“差不多了。”
船舱上的喇叭响了,广播员预报说前方即将路过长江上有名的风景点小孤山,希望乘客到甲板上去观赏。我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就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们一起出去。我向她伸出三根手指,意思是到三层甲板上去。随后,我便先下床走上了三层甲板。
过了一会儿她也来了,我们靠着船壁上静静地等着。
五分钟后,小孤山出现在船的前方,她是一座矗立江中的小山峰。等船到了跟前,我们才明白这座小山峰为什么那么出名。小孤山虽不过只有一百多米高,但却相当险峻,而且郁郁青青,煞是好看。在山腰及山顶都有亭阁,可见这座山早就成了旅游景点。
我久久地注视着小孤山,当小孤山消失在长江的尽头时,我又开始感到不适了。她关切地劝我再进船舱休息,我接受了她的好意。
到了两点多的时候,我再也躺不下去了。过不了多久就要下船了,我不能再管什么舒服不舒服了。
我再次下床,提议上第三层甲板。我先走了出来,到了船尾餐厅处,我想在甲板上找个可坐的地方。坐在地上太脏了,而船尾的一只铁箱子上又有水。我无可奈何地东张西望,突然看到餐厅的一扇窗没关,我爬进去拿出两张凳子,放在船尾,我便坐在上面观赏着长江的景致。
这时船已经快要进入江西省了,两岸的青山开始现出不同的风味。山并不很高峻,显得有些圆润。两边不时有些小河流注入长江,给浑浊的江水带来一股股清流。然而没流出多远,这些原本清澈见底的小河中流出的清水便与长江同流合污了。
我这时甚至并不希望她立即就来,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阵,享受下大自然的美妙趣味。我沉浸在一种美的感受中,这使得我感到身体软软的,而我的心却尝到了满足的乐趣。
待了很久,她还没来。我开始不安了,我托一个坐在边上看书的青年替我看住凳子,随后便去找她。
我最后在第二层的前部找到了她,原来她找不到我,便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独自观赏江景了,我把她领到我待的地方。
(写于1981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