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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横滨》 上

(2023-10-29 04:40:09) 下一个

 

 

            横滨地表塔酒店60楼的39号房间,妻卸下行李后总算能坐在可俯视整个东京湾的窗台前,点上一支烟和端起摩卡,她说,“还记得我们在山下公园草坪上,看着这个地表塔说了什么吗?什么时候能上去住上一夜。”一晃就三十年,当我们思绪要逃离横滨时却住在了此处。这时夕阳由地表塔可见视线的背后洒来,天际还没变暗之前已将整个城市群楼,道路和汽车照得通红如熔。
 

            从石川町站下车后,狭窄小街和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建筑中散发的老旧霉味把我们带回了过去,从这里到中华街怎么走早已没有记忆,沿路要问上俩路人终于见到了中华街标志的牌坊,五彩廊边,绿瓦和灯笼下,似乎比印象的过去冷清很多。陪妻祭拜完关帝庙和妈祖庙后,天越发暗了下来,我一心想在天黑之前能到山元町,那里有我曾干过活的面包店,虽然我已经在来横滨之前就知道了面包店在七年前就休业了,我也不知自己抱有何以冲动要急着去那里,从出租车下来,太熟悉的山坡和路侧带有屋檐的过道,晚上接连不断的车灯快速掠过那已经路人稀少的街坊,从这里步行走到伊势佐木町约两公里,那头是我晚班去酒店的地方,每天这样一个来回步行。穿过沿路小巷是我借住的破旧小屋,从小屋走到斜对面不足百步,这里就是面包店,一早5点准时上班,这就是我来横滨前两年的生活,也许再简单明了的方式能让人淡漠世俗之争,人更容易接受新的完整的观念。

             再步行几步,是街道的坡度和弯度在唤醒我沉积了三十年前记忆,这是可以闭起眼睛都能找到的地方,曾几何时我一大早也是被闹钟从梦中拖起来半眯乎着眼睛横过马路。我急忙回头找妻,她在努力跟上。是的这里就是以前面包店的旧地,它在山元町最高坡后略微向下地方,一幢二楼是住所,底楼是店铺和作坊的日本各地都能看到的家庭式店面商业体。我所以能确认就是此地,还有一个理由是靠左侧有一个狭长小巷,一个铁制扶梯通向二楼,每天下午一点,我换衣下班和师傅上楼休息常能打上照面,师傅只要看到我一丝身影总要在楼梯口等我下来后才上楼,这时我会看到师傅的笑容,一身和睦姿态与刚才在作坊里认真紧张的气氛仿佛隔境。今天连楼梯和旧房店铺都消逝寻迹不可得,而原地出现了紧挨着的两幢新房,可能是他们家族几年前翻新而造。来横滨前我查了网上山元町面包店,我熟悉的照片下面写着因烤炉老旧已至年限,师傅和他哥哥收起了从祖辈留下来的作坊修业天年。那新屋里温馨的灯火和宁静使我不忍打扰,也许师傅就住在里面,也许这里只是他孩子的住所。岁月老去不忍撒手,蓦然间,天已黑。
 

             人若穿越岁月,在浩瀚无际的草原上寻觅曾经的脚印,记忆早已被新生的碧绿所磨平,阳光,浮云知道我所走过的位置,只可叹言语无可求索。多少年前欣然留下来的触点如屋檐之高低,如街坊之宽幅将我曾经太平常随手仍在记忆角落里的东西所唤醒,浑身一颤读到的是熟悉的过去。换上洁白的工作服,一头钻进常年恒温30度的面包作坊,师傅见到我第一句话始终雷打不动,“早啊,和你换吧。”我接手他正在作的吐司装烤箱的活,后来熟练到无需半句话,瞅一眼就知道如何接手的地步。师傅一边吩咐我在作业间隙取出冷冻箱退冰的种类和数目,以致后来简化到“20,15,20, 35,OK! ”如物理公式的简化可以有诗的和谐。记忆中两年来和师傅的对话绝大多数为的是面包,今天还富有情感一词一个停顿留在耳边的是:
             “作面包只有爱好其实赚不到什么钱,要辛苦一辈子。”

 

               以后我的生活中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对面包手工作坊中忙碌不停地人特别留意多看一眼,无论是在繁华超市还是富贵的宾馆,师傅的手艺依然能称其右,可叹旧山元町这个“小寺庙”竟端坐这一尊大佛。我们过了人行道,穿过小街立刻找到了曾经借宿的旧房位置,今天已经换翻一新,但两幢房夹出的没有一米宽的小路躲不过我的记忆。某圣诞节之夜,面包店缺人我难得帮忙到晚上六点,当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扶梯时,师傅递给我一袋面包,“吐司刚出炉的。”我将它提回住宿的二楼,当用手将它拨开送进嘴里,吐司依然温热。温热的吐司在口中柔绵之味觉从孩提,到将来直到终生再不会遇到,唯师傅递给我那刹的温热一直留在今天的嘴里。
 

            风高凉鬓,无奈人心复有忆,俱无眠。伊势佐木町步行街拾到的记忆零零碎碎,过去的街幅过去的弯道,而两旁的店铺换成薄利多销的庶民趣向,妻送我的一只玻璃杯大约就在这个拐角处玻璃精品店买的,アロザ咖啡屋再也寻不到踪迹。有林堂书店买的《道策全集》至今保存完好而寻找店面已不可得。街灯暗淡偶有几个赶着回家的匆匆闪过,拐进福富町的小道灯火更加昏暗,只有仔细辨认还有人影晃动,我们凭感觉找到了国际高层的附近,但眼前的建筑实难和记忆里匹配,也许记忆早已烟灭,匹配只是假象。妻拉着我还想找找,我说了声“算了,就让它找不到吧。”我似乎觉得,为我们所经历的那种激荡富有戏剧性的,并令人惊诧的生活来作见证,也许是义务,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巨大转变中的见证人,对我们这代而言不存在任何逃避,也不可能像我们先辈那样安守本分。没有一片可以逃避的土地,没有一种有钱能买到的安宁,命运随时随地会把我们拴住,把我们栓到它永不知足的戏弄之中。
 

           当放下后,我们如释重负地走进了“蟹道之乐”日本料理店。

                                            <      待   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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