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竹林真有好些年头了。记得多年前驾车开往熊本菊池的山路里,偶遇一片竹林兴奋不已,许久待在林子里不愿离去。儿时学画,毛笔稍沾点墨侧笔划出去就可得节节竹子,添几笔浓淡竹叶分出远近,似乎画竹最能上手。大约前年有一次看电视,京都风光片里竟出现一片竹林愣把我看得张着双眼哑口无言,28年前独自一人游京都怎么没遇见?一查究竟这片竹林就在天龙寺通往岚山公园山路间,离下山处“周恩来总理诗碑”不远。而当时我在诗碑那呆了许久,竟和这片竹林擦肩而过。
岚山,渡月桥是京都西区永久的主题,二十八年前我一人走出岚山车站时,眼前的桂川清澈见底,渡月桥下泛起波澜在阳光下白皙耀眼,对岸的岚山被茂密的绿色和其中镶嵌着初秋那不成熟的枫红色所覆盖,它应验了刘禹锡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边是嵯峨野一派丘陵,那边是岚山上一峦苍青,若桂川看似一条丝带,那渡月桥便是丝带上的一朵绣花。后来我从书上读到了渡月桥桥名富有诗意的由来,镰仓时代龟山天皇在一次月圆之夜船上夜宴时,见月光倾泻河上便说,月亮仿佛在渡河。走过渡月桥,激荡的河流声打破了山峦寂静,依山回望,一片平川。二十八年后,我和妻驱车停在桂川河岸,远望渡月桥已全然不是往日曾经的气象,大雨过后的桂川水势汹涌泛黄奔流而过。车过渡月桥能看到桥下几片被大雨淋湿的小舟靠绳索在躲避激流,我们驱车岚山脚下,曾经是沿街灯火通明,玄关处似有顽石和灯笼的日式旅馆,今已是“尘埃撮撮一把锁,远方老树昏鸦。”从天龙寺到竹林,从竹林到渡月桥,我们抱着一心遗憾离开岚山的。
大雨过后的天龙寺有一派洗炼过的寂静,和寺外开始有喧嚣的车站人流成了反差,寺庙前的一池荷花吸引了我们,和昨天东寺烈阳下的荷花不同,雨后荷花荷叶多了一份安享。坐落在京都西部岚山下的天龙寺是在此的五大禅宗寺庙之一,这片被列入世界遗产创建于日本室町时代的禅宗道场,最吸引人的是正堂佛坛上方布满整个天井的黑白水墨画《龙云图》,站在正堂下抬头观望,苍龙的鳞片,利爪和死寂般的双睛给观者有一缕恐惧和被跃落而下就擒之感,这是造画者的绝妙。移动脚步再看,似乎没有离开苍龙的视线,它眼看八方寓意在何不得而知,后来我在建仁寺里又看到龙图,禅堂画龙成了一个现象,表什么禅意到没搞明白,而苍龙形象肯定来自于中国,明清故宫里的龙图表国泰吉祥绝没有这样的阴冷无情。天龙寺《龙云图》是现代日本画家加山又造的晚年大作,他被视为绘画禽兽的日本古代“琳派”的现代传人。
我们在天龙寺入门处特意询问了去后院竹林的路径,离开寺庙禅堂和能远望岚山的曹源池庭,一排篱笆墙后就走进山坡林子。雨后石板路清落间透过夏日里难得的凉意,除了偶遇一位忙碌的园丁,林中幽静可以聆听细风。转过一个山头,排排参天翠竹便毫无商量般忽然引入眼帘,妻“哇”的一声长大双臂,是人融入竹林还是竹林融入心里我已无法知觉。“修竹畔,疏帘里,雨后竹露滴清响。”参天竹林之上,一道白光划过。青竹绿草之间,一点热情留住。
走在竹林小径,三步一回头,每一步似乎带有珍惜难舍。就凭这一地翠竹林,不妄京都此行。隐约似乎能听到桂川的激流,忽想起柳宗元《苦竹桥》对句:俯瞰涓涓流,仰聆潇潇吟。好一个“吟”字回荡长空。古代文人爱竹,魏晋有“竹林七贤”开一世风骨,晚清有郑板桥“兰竹”创文人画一格。竹子彰显气节,虽不粗壮但正直挺拔,越到高出柔能克刚。竹不惧寒暑,万古长青。 竹是君子之化身,身形挺直宁折不弯谓“正直”。 虽有竹节却永不止步谓“奋进”。 竹外直中空之襟怀若谷谓“虚怀”, 竹有花不开而素面朝天谓“质朴”。 竹超然独立顶天立地谓“卓尔”。 竹虽曰“卓尔”却不似松懈谓“善群”。
走出竹林,我依依回首,仿佛读到人生。“独倚竹林小立,几多心影难凭。”
二十八年前,我站立在岚山公园的《周恩来总理诗碑》附近没有沿小径再往深处探得天龙寺竹林,二十八年后,我和妻穿过竹林来到了碑前,再有多少年也是弹指挥间。周公诗碑已经比印象中暗然很多,要凑近仔细辨别“雨中二次游岚山, 两岸苍松”的诗头还能看清,当年周公十九岁东渡留学到此一游,立碑处可远眺岚山,倾听到桂川流水,或许就站立过此地。周公是历史民国这大风大浪中的风云人物,他在党史上地位也许不至于改变,虽留下了会理会议参与毛泽东“文斗”张闻天,长江局和项英“另立”军委,皖南事变颠覆性提供错误情报和后来的文革中积极表现等相关值得考证的问题,但这些都不是本文所要细究的。该到了挥手道别,我们下了山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