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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洗澡最常去的是八面槽的清华园。王府井大街北口(金鱼胡同西口)再往北,到灯市西口这一段,就叫八面槽,相传满清时这里有八个饮马的水槽——为什么呢?因为清朝的皇帝个个勤政,每天五鼓时分(凌晨3-5点)就开始办公,那些上朝晋见的官员们是走东华门进宫,所以半夜就都来到这里等候了。起得那么早又要长久等候,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吃个烧饼喝碗馄饨、垫吧垫吧呀,东安市场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他们的坐骑呢,也得饮上一饮,就有了八面槽。八面槽就在东安市场以北。
北京在计划经济时代,洗澡成了个老大难问题。个人住家不用想,别说住平房的,就是楼房居民,也没有多少带浴室的,楼房和平房的区别,就是多个冲水便池,蹲坑占多数。大工厂大单位一般有职工澡堂,是定点供热水,过了点儿,就洗不了了。而社会上的公共浴池,则少之又少。清华园为什么有名?其实就因为这种只要掏钱谁都能去、而且不用定点儿去的浴池,太少了。如今说起来,简直难以置信。
这样的澡堂子里,当然是人满为患。小时候,我们都是结伴而去。到了以后,先拿个号儿,得排队等着,你要想交了钱马上进去,门儿也没有!一般得等俩钟头。我们就拿着号儿到东安市场或旁边的利生体育用品商店里瞎逛,要不就坐在街角的生铁护栏上,直呆呆看来往行人。幸亏那时候岁数小哇,要现在我还坐护栏上这么看,不出一点钟就得让国安带走。
清华园洗澡分“池塘”“盆塘”两种,池塘两毛六一位,盆塘贵,五毛五。
所谓池塘,就是我们现在常见的大浴池,有一个温水池一个热水池,记得好像还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池子,永远冒蒸汽,水极烫,我下不去。隔壁一间大房子,是淋浴室,有十来个喷头,供应热毛巾和公用肥皂。
盆塘那就高级了,在二楼,是一个个小单间,每间里两个西式澡盆,您可以独自享用其中的一个。澡盆上有冷热两个水龙头,可以调节适合自己的水温,还备有休闲椅,供您浴后歇息。说来惭愧,这么高级的地方,我拢共就去过一次,那是胡同里一个在东北插队的大哥回京探亲,为了慰问他,也为了证实我们情谊的深厚,我请他一起去洗了个盆塘——当然,是二人分别在两个澡盆里各自洗的。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但只能洗“池塘”,并且得“脱筐”。什么叫脱筐呢?更衣室本来是有衣橱有“床位”的,但洗浴者永远大大超过衣橱的数量,所以,特备了许多大竹筐,放弃等床位的人(您等仨钟头也未必等得到)、尤其是小孩子,就把衣服脱在筐里储存,结伴而来者,更可以数人脱一个筐,简便又省地儿。存了衣物的筐,摆放在屋角的特定区域内,或者高高挂起在房顶的铁丝上,服务员用一根长竹竿,头儿上带铁钩子,身手敏捷地挂筐摘筐。那时代,当个服务员得有多大的本事啊!
温水池里,不分老弱病残,永远挤得满满登登的,有幸浸在“温柔乡”里的人们,不但泡,还要搓,真是享受极了。所以池里的水,也是污浊不堪,说像一锅饺子汤,还是往清亮里形容的。人泡进那里,正如未成年的孩子一脚踏入社会,多多少少会沾染些什么。不是吹,老子一次也没下去过!油锅可下,浑水不可蹚也。
所以几十年过去了,我浑身上下的肌肤(脸除外),还是那么地黑滑水嫩,吹弹得破,什么脚气病、牛皮癣、红疮烂疥,一样也没得过。
别瞧是男浴池,也照样有艳遇。成年同性恋男子,很喜欢在温水池里吊马子,那可真叫“浑水摸鱼”。我的一个朋友,年轻时眉清目秀,翩翩美少年,十四五岁时有一次去洗澡,好像是在新华社职工澡堂。他下浴池后,身旁是一个中年男人。泡得正美,忽觉那男人在水底踢了他一脚,他以为是妨碍了那人,赶紧往旁边挪挪。他一挪,男人也跟着挪了过来,又踢他。踢了几回,心里毛了,怕人家打他,连忙爬出浴池,去了淋浴室。正在喷头底下冲着,一睁眼,男人也来了,说:“小朋友,我帮你擦擦背吧?”“不用不用!”“那你帮我擦。”他哪儿敢给这位擦呀!急麻溜儿跑到更衣室换衣服。男人一直跟着,还问:“你们家住哪儿啊?”……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候不懂什么是同性恋,但觉得蹊跷古怪,非同一般。
据社会学家调查,在澡堂子里寻伴儿,是男同性恋者经常采用的办法,有些少年就是在浴池结识了那样的男人后,从此成为同性恋的。略感失落的是,我去清华园去了多少年,一次浑水里被踢的艳福也没遇到。这又是为什么呢?告诉您:同性恋者与异性恋者,他们是一样地都喜欢俊俏的玩伴啊!像我这么碦碜的,谁会来勾引?
到八十年代末我出国的时候,北京洗浴业的状况一仍其旧,基本是老样子。
一去十年。1997年,头一次回国。
心中始终惦记着清华园。跟出租车司机说“去八面槽儿”,人家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地名。车走到东单,我忽然看到了老字号“宝泉堂”。得,去这儿也成。
号儿是用不着拿了,不仅如此,顾客竟然只有我一个。大夏景天儿,午后,这么热,人都哪儿去了呢?
当然也用不着脱筐了,就是想脱,也没了筐,服务员手持长杆挂筐摘筐的技艺,也都废了吧?
还是原来那样逼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但干净许多。脱光了衣服往里走,直奔淋浴室——再爱国,我也不会踏进温水池的。
淋浴室里一片萧索,细长的水管大喷头闷声不响,连滴水声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肥皂也没有。
我转身走了出来。
“同志,怎么没肥皂啊?”
“自个儿买。”
“啊?……我、我都脱了……还得穿衣服出去呀?”
大老爷们服务员像看猴儿似地看看我:“拿钱来呀!”
噢,敢情他能帮我。
“要洗头的还是要洗澡的?”
我脑袋又大了,不明白什么意思。“全要吧。”
买来了才知道一包是香波洗发露,一包是洁身沐浴液。上下不分、头脚共用、大家集体使用同一块肥皂洗澡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回到淋浴室,问题又来了。把水管带喷头从上到下看一遍,找不到放水开关。不是找不到,是根本就没开关。我心里又嘀咕起来:难道现在改成由一个总闸控制着,实行统一定时放水了?北京缺水,顾客要达到一定的数量才放水?来多少人才算够数量呢?我不能在这儿等一宿啊!……一边嘀咕一边在喷头下逡巡,突然,哗——水浇顶而下。原来是激光感应器啊!比美国高级多了!
变了,北京变了。这个城市的硬件和软件,全部更新了一遍,或者几遍。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了解和适应这个变为陌生的北京。早已经没人去什么宝泉堂和清华园了,北京城外(二环以外),一幢幢富丽堂皇灯光明亮的建筑,只要是带高大的罗马柱和金黄色长翅膀的肥女浮雕的,几几乎全是洗澡的地方——现在人们管它叫“洗浴中心”。什么“皮包水水包皮”“马杀鸡”“推油”之类的,学到了很多崭新的知识。那种提起洗浴中心,往往伴有暧昧和神秘味道的表情,说明它比澡堂子的含义要丰富得多。
唐德刚说:近代以来,中国是二十年一变,一变就面目全非。信哉斯言!
我到底还是去了趟清华园。现在是十五块钱一位,已沦为外来务工人员和被时代抛弃的下层市民才光顾的场所。盆塘还有,多少钱已不记得,反正我去了。之前听说很多澡堂外有给您“陪浴”的零散“服务人员”,我在外面踅摸了一圈儿,没找着。
又过了十年,八面槽的清华园拆了,东单的宝泉堂也拆了。一个时代被拆得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