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这是年轻时的谢谦和夫人钱一鸣。
40年前的冬天,27岁的四川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谢谦结婚了。婚礼在妻子钱一鸣当时任教的四川林业学校办公室举行。妻子红衣蓝裤,在众人的欢呼中翩翩起舞。
那日,纷飞的雪花从青城山上飘落,洞房虽寒酸简陋,妻子亲手剪出的“囍”字却熠熠生辉。
光阴倏忽而过,当年爱得神魂颠倒的年轻情侣已是相守40年的手心手背。过去十多年,谢谦以“谢不谦”为网名,在天涯博客、新浪微博中将平凡生活娓娓道来,其中既有夫妇间的卿卿我我,也有生活趣事、师友深情、往昔追忆,吸引了无数拥趸。于是,在四川大学退休教授、博导,曾经的文学与新闻学院副院长的身份之外,谢谦还成为许多人的“精神导师”。
今年,谢钱夫妇二人步入“红宝石婚”。近日,中华书局将多年来谢谦在网络世界记录的婚姻点滴集结成散文集《结婚记》出版。充满生趣的文字如一缕春风,让人们在羡慕之余生出对于婚姻、家庭、人生的遐思感悟。凝视他们带着深刻时代烙印的生活经历,不难窥见柴米油盐背后的大时代,更让人坚定了对那个美好的字的信仰——爱。
大学教授的“第二课堂”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为我的婚姻担过心。”秋日的枇杷树下,一袭粉色卫衣的钱一鸣端起一杯淡茶轻啜了一口,当被问起如何看待自己40年的婚姻时,她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
钱一鸣留着齐肩长发,笑眯眯的,眉眼间有种扑面而来的“少女感”,让人一下子就联想起《结婚记》里那个歌声不断、舞步不停的乐天形象。
面对妻子直白的赞美,谢谦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在讲台上讲了一辈子“之乎者也”的老教授,说话时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却能时不时不动声色地蹦出几句让旁人哈哈大笑的话,偶尔也会在妻子说话时画龙点睛地插几句,让人忍俊不禁。
“人的安全感、稳定的情绪都是被爱出来的。”夫妻二人共同的好友、《成都商报》原编委郑晔一语道破天机。
《结婚记》刚上市几天,谢谦就在微博上收到一位四川大学计算机学院博士生的留言。“长久以来,我们都被您笔下记录的生活感动着,觉得您和喵奶奶的爱情故事非常温暖有趣,使我们也更加热爱生活,热爱彼此……我对象其实非常恐婚,也是在看过您和喵奶奶的故事之后,她才能鼓起勇气走进婚姻的殿堂。”
17年前,一次接受媒体采访的机缘,让谢谦知道了博客,后来在川大文新学院同事王红教授的启发下,开辟了自己的一方天地——“短亭长亭”。《结婚记》的自序里,他如此记述:“短亭长亭”是和学生课外互动的网络平台,除了答疑解惑,也讲述自己曾经经历和正在经历的人生,而和爱人平淡无奇的恋爱、婚姻和家庭日常生活,竟然吸引了校内外乃至海内外的很多网友。
后来他又顺应潮流开通了微博账号。虽然更新全凭心情,却很快积累起十多万“粉丝”。有人把他的微博当成“婚介所”,排队在他发的微博下留言“蹲对象”,还有年轻夫妇请他给孩子起名字——只因最初在他的微博里相识。
谢谦说,我们这代人面临的社会和人生跟今天不一样,自己与妻子的婚姻并非标准答案,只可能给年轻人提供一种参考。《结婚记》不是“劝婚书”,更不是“恋爱秘籍”或“婚姻宝典”,而是教人快乐、热爱生活的书。
“我珍惜谢老师的记录,并期望能在莞尔一笑、妙趣横生中换回年轻人对古典婚姻价值的一次回眸、一些重视。”谢谦的铁粉、西南民族大学法学院教师乐岚如此写道。
他们充满烟火气的幸福,让人们看到了“围城”中的另一种可能——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另一种幸福的开始。在“恐婚”“恐爱”情绪蔓延的当下,这些真实发生的故事无疑给追求真爱的年轻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和而不同 美美与共
郑晔眼中的谢钱夫妇,既是最平凡的夫妻——要面对柴米油盐,也要吵架;也是恩爱的典范——结发40年,恩爱有加,早已成为彼此的“骨中骨”“肉中肉”。
其实,他们身上多有不同:妻子退休前是川师大化学系副教授,富有刨根问底的“科学精神”,丈夫则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满腹诗书,生活中常流露出些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处世哲学;妻子喜欢一切体育赛事,从足球世界杯到CBA,连铅球比赛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丈夫却对此完全无感;妻子注重仪容仪态,40年来没有放弃塑造丈夫的伟岸形象,丈夫却自由散漫,总是掉链子;妻子爱整洁,丈夫却总爱招惹流浪猫,还自封为江安花园“喵主席”……
但他们又是如此默契:昔年陋室,二人与友邻闲时“拱猪”(一种扑克游戏)“打平伙”(凑份子吃饭),暴雨中修屋顶,楼道里战硕鼠,苦中作乐;生活条件改善后去厦门旅游,夫妻分工,各司其职:近视的丈夫看旅游图,远视的妻子看路标,“连眼睛都能优势互补”……他们也会吵架,从穿衣吃饭到家长里短,但争吵从未真正动摇过二人对婚姻的信心。
“古今中外没有所谓纯粹的爱情,爱也不可能是人生中的唯一。爱情不能太书本,也不能太现实,不能太精神,也不能太物质。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婚姻是神圣的,既不能随便凑合,也不能轻易放弃。”谢谦说。
这样的信念,在他从北师大博士毕业后去川大初谋教职时受到过“压力测试”。当时他们还栖身于川师大的陋室中,研究政策后发现如果“假离婚”,谢谦便可在川大分得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然而钱一鸣的回答很坚决——就算住一辈子破房子也不离婚!就算假离婚,我也不干!
谢谦读博时,夫妻难得在京相聚,手中拮据,为了让儿子饱餐一顿肯德基,他们默契地齐称“爸爸/妈妈不想吃”;北戴河回京的火车上,他们将报纸铺在过道当床安顿困倦的孩子,年轻的父亲全程弯腰护着,忍着腰酸背痛,却怎么也不让妻子来“换班”。
如今,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如天下普通的爷爷奶奶一样,他们也会在儿子儿媳忙碌时穿过半个成都去照顾孙子,任劳任怨。闲适的日子里,喜欢“血战到底”(一种四川麻将的玩法)的“喵奶奶”不惜“起早贪黑”,也要赶去都江堰和老同学“切磋技艺”。对“懒人秘籍”看破不说破的“喵爷爷”,在锅灶前忙忙碌碌,做面条,做凉粉,研发“心灵鸡汤”,累并幸福着。
40年光阴如梦亦如电,当初的一见钟情、怦然心动早已化作最简单的“两人,三餐,四季”。偶尔也有磕磕绊绊,你嗔一句“瓜娃子”(傻瓜),我回一句“颤翎子”(爱出风头),绝不伤感情。
有一年夫妻俩在巴黎旅游,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妻子把车票和护照忘在了住处,往返折腾之后,车票已过期,差点打乱行程。对此谢谦没有丝毫责怪,反而感叹“好难得能有这样的人生经历”。
但他们婚姻幸福的秘诀绝不是一方无限的包容和迁就。日常生活里的钱一鸣,绝不是谢谦戏谑所称的“悍妇”,每当有了争执,丈夫摆出一堆看似有道理的论点论据,她会顺着梯子往下爬,毫不嘴硬地说:“唉,硬是哈!”
谢谦眼里的妻子,即使在年过半百的岁数去市场拾菜叶喂小鸡,也是“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的窈窕淑女。妻子出门的日子,他能将一只蜜蜂当成她的化身与之对话。率真的妻子则总会发出“我觉得我们好幸福哦”的感叹,从恋爱到新婚,再到银婚、珍珠婚……不同的年纪,不同的场景,从不缺这样简单直白的表达。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40年间不曾间断地相互欣赏、相向而行,才有了今天“永以为好”的模范夫妻。
“生活压力如此之大,两性关系也如此消耗,我可以选择一个人单身到老吗?”新书发布会上,谢谦被一位女生问到这样的问题。
“你当然可以不结婚,这是人的自由选择。但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告诉你,牵手的人生一定会比独自度过的人生幸福。”他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小日子 大时代
1956年,谢谦出生在四川省达州市大巴山区宣汉县一个小学教师家庭。宣汉曾经是国家级贫困县,跟大多数同代人一样,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
他至今对小学老师的话记忆犹新。“共产主义幸福生活是啥?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了饭后吃水果。但我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
从小学到中学,十年“文革”吞噬了一个少年接受启蒙教育的黄金时期,幸而遇到几位恩师,让他没有在困顿和迷惘中迷失方向。
“知识肯定有用!”他至今感恩当年那些毕业于北师大、南开、川大、西南师大等高校,却扎根在大巴山小县城里的老师们。是他们的言传身教和鼓励,在年少的谢谦心里埋下了追求知识的种子。
当身边的同学都觉得学习无用的时候,他想方设法找来学习资料。高中时代,当同班同学还在从头学习ABC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啃一本英语小词典。细心的英语老师送了他一本英文读物《美女与野兽》,请教加自学,他啃下了单词、语法……
1975年,谢谦高中毕业,响应知识青年山上下乡的号召到农村插队,每天早出晚归,汗流浃背。
渴望读书,却无书可读。一次闲暇,他央求县文化馆图书室管理员让他进去参观。刚抽出一本书,就来了上级检查,来不及将书归位,他连人带书被赶了出来。回家翻开一看,是一本竖排繁体的《孟子正义》。虽然似懂非懂,但连蒙带猜也明白了大概,特别是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让他心里为之一振。
曾经的数学老师送过他两本书——一本是《可爱的中国》,希望他“像方志敏烈士一样热爱祖国”;一本是《海涅散文选》,希望他能“读一读真正的文学”。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青年心中的豪情壮志被点燃。
1978年的大年三十,黄昏时分,宣汉飘起了雪花,天气很冷,他的心却很热——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
4年后,他本科毕业来到四川师范大学读研,认识了大三的钱一鸣,一见钟情,坠入爱河。1983年底,二人领证结婚。
40年弹指一挥间,时代的洪流中,每一个个体都浸染着印记,每一个家庭都承载着一份家国记忆。“海湾战争打响那天,我博士论文答辩;小平同志南方谈话那年,我为了脱贫,在蜗居夜以继日地爬格子,编写少儿读物;2008年汶川地震,震后第二天夜里风雨交加,我和爱人在路上堵了几个小时终于赶回她老家都江堰……”提起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夫妻俩总能回忆起一些与之对应的小日子。
今天,再回到故事开始的四川师范大学坐落的狮子山,灌木丛生的小山坡早已不见。曾经谢谦踩着脚踏车碾过的一路青草野花,变成了林立高楼。硕鼠横行的蜗居变成了电梯公寓,他们也在知天命之年迁入了环境优美的江安河畔;自行车、摩托车都已退出舞台,驾驶着小车,他们时常感叹熟悉的城市变化太快;他们当年同游的峨眉山上,已不见简陋的通铺招待所,取而代之的是各色酒店与民宿;曾经往返京蓉两地、车程几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也成历史,高铁复兴号将时间缩短成7个半小时。这些年,国家经济飞速发展,高校教师收入普遍提升,夫妻俩的生活更加富足。
“我就在读博的时候,都没有想到我们这一代人能够过上今天这样的幸福生活。”谢谦感叹。
“材”与“不材”之间
偏居城南,与四川大学江安校区比邻而居,夫妻俩退休后优哉游哉的“都市田园生活”让人羡慕不已。
但谢谦却说,很多人只看到了他们今天的幸福,没有看到他们的奋斗。“我和我爱人,以及我们的同代人,人生起点很低,我们的幸福生活,无论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都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这个创造幸福的过程奠定了夫妻携手终身的坚实基础。”他说。
研究了一辈子中国古典文学,即将67岁的谢谦对生命有一番通透的理解。他坦言,自己所有的生活哲学,主要源于中国古典传统儒道两家的智慧。
少年时代那本无意间“偷”来的《孟子正义》影响了他的三观。无论是教书育人,还是夫妻相处、朋友相交,他都遵循着先哲的教诲。
“儒家主张人生有为,要积极进取,成己成物,做的是人生的加法。”这一切,在他的生活中体现得很明显。
1984年底,谢谦研究生毕业时月薪59.5元,而当时一台国产长虹彩电售价3000多元。上世纪80年代末,他师从启功先生读博,两个胶卷加上冲洗费要用去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学校集资建房,只需12000元,谢谦也拿不出。为了让妻儿过上幸福的生活,谢谦在传道授业解惑的同时,在报社兼过职,编写过少儿读物,翻译过西方音乐家传记,凭借自身的学识和奋斗,彻底改变了经济上的窘困。
对待本职工作,他更是兢兢业业。2006年,他被评为“四川大学教学名师”,2011年荣获四川大学首届“最受学生欢迎教师奖”。他和王红主讲的《中国诗歌艺术》是川大文科第一门国家精品课程,每期选课人数多达六七百。2015年,他荣获四川大学首届“卓越教学奖”一等奖。
但他的另一面又深受老庄道家的影响。“老庄道家提倡人生无为,追求精神的自由和生命的自适,做的是人生的减法。”
当初北师大博士毕业,本来有机会留京工作,只因不愿与妻儿分隔两地,他放弃了。2000年哈佛访学结束,许多同去的学者申请延期,他却飞快回国,向媳妇发誓:“今后除非你我比翼齐飞,即使上天堂,我也不去!”
2005年,他主动辞去文新学院副院长的职务,全身心投入教学和学术研究。在“有所为”和“有所不为”之间,夫妻俩把事业与生活经营得恰到好处,正如山水画的“留白”,更添意境和美感。
拒绝“内卷”,也拒绝“躺平”;要积极进取,也要学会放弃。“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如意,样样满足。要懂得知足,不被欲望裹挟。要懂得在‘材’与‘不材’之间把握平衡,既做人生的加法,也要做人生的减法。”谢谦说。
“平淡生活是人生最不易得的奢侈品。”《结婚记》腰封上,责任编辑马燕如此写道。其实平淡何尝不易得?难得的是豁达、通透与甘于平淡的平常心。
谈天说地间,已换了两泡茶。夫妻俩起身走回锦江畔的儿子家,准备做饭迎孙子回家。2000多年前,也是在这条江边,一位爱得奋不顾身的女子卓文君写下流传千古的《白头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深情终究成了错付。若她还在人间,定会羡慕这对平常夫妻,用最朴素的相守,将平常岁月过成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