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不知道是上帝还是魔鬼跟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当年美术学院加上美术家协会托管的牛鬼蛇神总数,“天罡”也好,“地煞”也罢,加起来恰好是梁山水浒好汉的一百单八。这有案可查,由不得你不信。
苦禅先生当是一个好汉,加上练功的底子,什么侮辱也压不倒他,什么担子他也挑得起。70岁的老人,一举手,几百斤一铁车的垃圾一下子倒进了垃圾坑。若无其事。
可染先生不行。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大的动荡,那么凶恶的迫害。一大家子人等着他料理照顾,他的确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也没招谁惹谁。像苦禅先生和我都爱写点、说点俏皮话。可染先生可从来没有,却也逃不过这个“劫数”。
我有一个学生,他长得像粒臭花生似的,裤子永远穿不好,挂在两条瘦腿上老像尿湿了似的丁零当啷,却是极为凶恶残暴,动不动就用皮带抽我们。我们身上挨抽,心里却发笑:“这样的贱种,平常日子,一只手也能悬他在树上!”
就是这一类中山狼使未经历过恐惧和欺诈的可染先生丧魂落魄。他已经高血压好多年了。他被命令站起来说点什么的时候,连手臂、嘴皮都在颤抖,更别提要他说得出话。
我心里向着他,向他呼叫:“顶住啊,老头!怕不怕都是一样,一定不要倒下!”但口里却不敢出声。我家里也有妻儿在等着我啊!
牛棚里,每天一人轮流值班到大厨房为大家打饭。牛鬼蛇神不准吃好菜,但米饭馒头倒是一样。馒头每个二两,吃三两的,就给一个半。那半个馒头由值班的人将一个二两的馒头掰成两半。这件事,李可染一直做不来,他发抖的手总是将一个馒头掰得一大一小,而且相差悬殊,这当然又挨责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耳听到学生骂先生达到这样的高度:“你人话也不会说一句,蠢驴掰馒头也比你掰得好!你个废物!”
过了两三天后,借劳动出勤的机会,可染先生问我,可不可以用断锯条给他做一把切馒头的刀子,因为他知道我有机会参加一个修补破脸盆、破洋铁壶的工作。那些学院的工人跟我很要好。
到了“文革”末期,李可染、许幸之这几位老先生被指定为光荣户,永远到湖北农村落户生根。走前校门口还敲锣打鼓地,这几位老画家面无人色,肩上居然还背着一个革命气味很浓的包袱,排成一列,肃立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石膏巨像前举起右手宣誓,大意是赌咒绝不再回北京,如何如何……
“文革”时我也不自在。每天从火车站边罐儿胡同步行到学校大约三里地。我贪婪地享受大清早这一段自由的散步。已经是秋天了,天这么蓝,长安街人行道上高大的白杨树下满是落叶,金黄、焦脆,一步步发着寥落的响声。来到学院门口,从提包里取出马粪纸做的“牛鬼蛇神”牌子挂在脖子上,低着头,走进牛棚。
“文革”末期,美院全体教职员工都被送到河北磁县军垦农场劳动,交给解放军训导管理,版画系是其中的一个班,有连长排长管着。那一场浅薄幼稚管理之下的三年劳动,无可聊赖之外只能留下幽默的余响。
我们的劳动地点在16里外,天刚亮起床吃早饭后,大家就捡拾农具排队往南走向目的地,黄昏再排队扛着该扛的东西走回来。麦子、水稻、西红柿、萝卜、白菜、大葱,管种管收,来回每天32里地。老的有刘开渠、李桦、李苦禅、王曼硕、胡蛮、常任侠……都卷在队伍里跟着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都70多了,高一脚低一脚蹒跚地、伸着脖子用心配合步伐,看着坑坑洼洼的路,这种哀哀欲绝的教育,真解程途之困。
农闲之余,我经常与杨先让一起,交换点对“连”领导或其他班上的新闻趣事。他喜欢的人也是我喜欢的人,比如说研究所组的朱丹、吴甲丰、王树村和雕塑系组的钱绍武,在生活与劳动的夹缝中,我们找机会聚一聚,交流、分享家里寄来的糖食点心和好茶叶,嘲笑嘲笑某某人在班上不是东西。
有一天,听说钱绍武在班上受了委屈,我和先让便到他的班上去看望,我至今不明白我俩哪来这份胆而居然又有这个空闲。远远见钱绍武,便呼他出来,三个人来到三两里外的收割了庄稼的空地上,然后三个人对着苍穹呼号要跟连指导员、跟排长的娘亲做亲密的朋友。
到三年中的最后一年,管理松了,部队那些领导首先失去新鲜感,也出了一点儿超乎常规的胆大的事,但还是勉强熬着时日。先让和我胆子也大了,居然时常爬到屋子平顶上唱歌。原来他唱得那么多那么好的歌!在我心目中一下把他从爱好者提升到专业水平,他把陕北民歌表达得那么细腻,那么通透,是我万万想不到的。
连部派我和先让去拉萝卜,大约来回要一天时间,回来的路上,四顾无人,我说,告诉你一件大事,你要保密!他说好。
我说:这事全国全世界都知道,如果你现在先说出去,咱俩都玩儿完!他不笑了,他说什么大事有这么严重?
“你发誓保证,我就告诉你,要不然,只当我没提起。”他好奇心切:我保证,你说吧!于是我告诉他林彪叛逃全家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他扔下车子,靠着路边青杨树,眼看着天,三两分钟才说,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一路上他再也没有说话,交了差,回到宿舍,他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