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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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粉碎四人帮后,北京城里最让人激动的事件之一,就是看“内部电影”。
各机关大院(不论是地方的还是部队的)凡有礼堂的,都在放。政协礼堂、红塔礼堂、甚至很多公共电影院也都放。只要能搞到票,谁都可以去。片源主要是外国老电影、以前被禁的国产电影和港台电影。真是雪消冰裂,在丝丝寒气中,春意袭来。
我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奔波在四九城,一边蹬车,一边偷着乐,长年的精神饥渴,得到了极大满足。
好莱坞三四十年代的《魂断蓝桥》《瑞典女王》《屏开雀选》(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给我印象最深。女王最后乘船离开瑞典,是影史上的一个经典镜头,她站在船尾,遥望故国,镜头推成她的面部特写,把她丰富的内心活动展示得淋漓尽致。后来我才知道,在拍摄时,演员嘉宝问导演这场戏怎么演?导演回答说:“站好了,什么也别想!”原来是这样啊!这与《卡萨布兰卡》里的那个经典段落如出一辙:在阳台上,男主角鲍嘉和女主角英格丽·褒曼有一场相会。导演对鲍嘉的要求是:“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一回头,就好了。”演员在此刻什么都不用演,但整场戏的观看效果却含义丰富、动人心弦,那“一回头”,我们在鲍嘉脸上看到了千言万语。这正是电影的魔力之所在!一个镜头的意义,是由它与前后镜头的关联所产生的。
美国电影《瑞典女王》
《家在台北》是我看的第一部台湾电影,故事已记不清了,是一些“海归”选择去留的问题。那时候咱们中国人的意识形态都是一样的,满满的家国情怀,似乎留美不归就是不忠不孝。不忠不孝,大逆不道!有一段配乐记忆最深,男主角思想动摇要当陈世美,他跑下楼梯时,是用钢琴弹的京剧《苏三起解》的旋律,加快版,“……未曾开言心悲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到那南京转,与我的三郎把言传……”虽然听惯了钢琴伴唱的京剧《红灯记》,但曲调一变,耳目一新。
多年后,在洛杉矶,阿城借给我一盘侯孝贤《童年往事》的录像带。我被深深感动了。按说,故事的台湾背景我完全陌生,主角的经历和家庭与我的经历和家庭也毫无相似之处,但我看它,就像在看我自己、看我的家庭,桩桩件件,直刺内心最痛处。固定不动的机位、在画框里出出进进的人物、没有什么逻辑关系的台词对话、缓慢充满张力的叙事节奏,把我牢牢吸引住了。看完后,心里翻江倒海。我想在归还录像带之前再看一遍,但迟迟不敢看,怕一个人看完难受没地儿去,感觉我的房间分外空旷、夜分外地深,感觉我这个人太可怜太孤独。后来,我把侯孝贤的电影全部看了,有的反复看过多遍,他成了我心目中华语电影第一人,真是了不起!可惜现在导演老了,近年的作品空洞了,为他惋惜。如果心里没有什么疙瘩了的话,就先不要拍了吧?
侯孝贤电影作品《童年往事》
香港电影当时看的是一些武侠片,武打场面是刀刀见血,的确好看,可我生来对武侠电影和武侠小说没瘾,看过就忘了。
上大学时,有一天在西单倒车,我遛达到首都电影院门口,看到在放有关卓别林的一部纪录片《绅士流浪汉》,时间刚好,就买票进去了。没想到看得热泪盈眶。主要是他后半生的遭际感动了我,麦卡锡主义盛行的五十年代,他遭到CIA、非美活动委员会和好莱坞右翼的迫害,被迫流亡瑞士。晚年的卓别林满头银发、面容慈悲,在我眼中如圣人一般。后来我看马龙·白兰度回忆录,说卓别林在拍摄现场脾气非常坏,暴躁易怒,动辄骂人。
这时,开放的气氛和宽松的环境在与封闭苛严的管制的来回较量中,渐渐拱出些局面。电影院里公开放映西方电影了。我最喜欢的是法国电影《悲惨世界》,冉·阿让的一句内心独白令我铭记至今:在这个人像狼一样生活的时代,做一个好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一次,我到同学的宿舍去,桌上放着一本尼克松《六次危机》,我拿起来随便一翻,尼克松写道:他在大学里读了托尔斯泰,立刻变成了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我很好奇,去图书馆借来托氏小说读,结果,我也变成了托尔斯泰主义者。教俄国文学的王老师跟电影资料馆有关系,给我们班安排了一场“内部教学片”,看苏联拍的《战争与和平》,那是部黑白片,长达数小时。我越看越震撼。老公爵、安德烈、皮埃尔、娜塔莎、库图佐夫将军,一个个鲜明的形象印在脑子里,许多镜头至今记忆犹新。这是一部史诗,也是个人传记的集合体。把世界名著拍得这样得体,令我这个“托迷”也击节叹赏者,实不多见。但是后来,凡我膜拜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我一律不看了,因为拍烂的占绝大多数,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会把我对原著的完美感受毁掉。比如,《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就坚决不看,因为这个故事我已经读了几十遍,在心里也演过几十遍,一个镜头跟另一个镜头是怎么接的,有了我自己的章法节奏;小说人物早成了我的熟人,谁长得什么样子、会有怎样的反应,我一清二楚,“小李子”绝对不是我的盖茨比,好莱坞的套路也无法掘得这个故事的宝矿。
一九八四年,我到影协工作。夏天,影协请来三位美国教授讲课。这是空前未有的事,闻者雀跃,但限制规模,全国只来了几十人,差不多一半是导演、编剧等创作人员,一半是学者和电影学院教师。我们编辑部有一个名额,领导为了培养年轻人,居然把这好事搁在我头上了。真是太感激领导了!可惜我在影协四年,不仅没成器,反而给领导惹了麻烦,八五年去安徽支教时我的言行被人写揭发信寄至最高层,问题严重。在处理我的会议上,我看主编老秦压力很大。幸亏当时影协常务书记苏云(做过多年长影厂厂长)思想开明、爱护青年,一番话出人意料,硬生生给我解了套儿。影协机关三百多人,苏云根本不认识我,而且文联领导说要整我,他也是有压力的,他顶住压力愣把大事化无,实在难能可贵,令我念念不能忘……跑题了,按下不表。
我们住在怀柔宽沟招待所(即多年后副市长王宝森举枪自杀的地方),教授们住北京饭店,那时道路清净,一小时内就能到。上午教授讲课,下午和晚上各看两部片子(下午看录像带,晚去电影资料馆看大银幕)。一个月下来,看了上百部电影,真是大饱眼福,把眼都看红了。
南加州大学(USC)的老太太教授专讲美国西部片,她说:一部电影,如果第一个镜头是西部旷野,那它很可能是一部西部片;如果旷野上出现了骑着马、戴着帽子、身上别着枪的男人,那它肯定是一部西部片;如果戴白帽子的是好人、戴黑帽子的是坏人,那它就是一部典型的西部片。(大意)
另二位中年男教授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的。其中一位每次必迟到,到了后的开场白必是解释迟到的原因,每次原因还都不一样。所以后来他刚一说“我今天迟到是因为……”我们就笑了,他也跟着笑。他是用符号学阐释电影作品,高深不知所云,很多名词译员不会翻译。我们单位的崔君衍学养宏富,会几门外语,英文造诣很深,平时深藏不露,这时只好在下面小声提示,什么“能指”“所指”之类的,即便翻成中文,还是不懂。
放映的上百部电影中,有伯格曼、安东尼奥尼、戈达尔、特吕弗、布努埃尔、库布里克等人的经典。我以前几乎没看过欧洲艺术片,不禁叹为观止,口味也变了,对好莱坞有了轻之之意。结束后回编辑部汇报时,我说:“好莱坞跟‘样板戏’也差不多啊,正面人物仰拍、打光、站在高处,反面人物俯拍、给阴影、站在低处……”大家对我这个青不愣子的幼稚言论报以微笑。
这期间,美国大使在外交公寓的官邸举行鸡尾酒会,招待我们,祝贺这次交流的成功。我不会英语,与三位教授也没有接触,所以只顾端着高脚酒杯喝香槟,也跟教授们去碰碰杯,说一句“三块肉喂你妈吃!”自己觉得挺无聊的。谁料这之后,影协传出“顾晓阳在酒会上拍美国人屁股”的话,领导还专门问我:“听说你拍美国人屁股了?”人心险恶呀!虽说我一进影协就落下个“现代派”青年的名声,可拍屁股又是为哪般呢?拍马屁?不是这么个拍法吧?喜欢男的?至今还没培养出这种倾向。最善意的猜测,是谣言制造者的意思说我对美国人太不拘小节太随便了。照这逻辑,如果我毕恭毕敬呢?洋奴!倨傲不群?不讲礼貌慢待外宾!不卑不亢?没有体现出中华民族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做中国人就是这么难,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记得是从这年冬天开始,电影资料馆陆续举办了“瑞典电影回顾展”“意大利电影回顾展”“法国电影回顾展”等,每次回顾展都放映十几二十多部片子,仍曰“内部放映”,可凡是想看的人都能买到票,那简直是电影的狂欢节。中国的电影人眼界大开,影迷们也具备了国际视野。那以后,几乎每个中国导演都开始鄙薄常规电影,一心要拍艺术片。
我们编辑部在西直门一个招待所召开了“探索片”研讨会,具体名称记不准了,主要就是讨论后来被称为“第五代”的青年导演的作品:张军钊的《一个和八个》、陈凯歌的《黄土地》、田壮壮的《猎场札撒》和吴子牛的《喋血黑谷》。这是第五代的最早一批作品,骇世惊俗,引起很大争议。面对来开会的老一辈权威人士,导演们都有些忐忑不安。没想到电影放完后,老一辈几乎都给予了肯定,有的还高度赞扬。从此第五代一帆风顺,迅速崛起。
那时开这种会,照例每晚去资料馆看外国电影。有一天是看新藤兼人的《鬼婆》,看完大家赞叹不已。回招待所时,我刚巧与张艺谋走在一起,他仍沉浸在其中,说:“这电影太棒了!把那个芦苇拍的,简直是……”(他用的赞美之词,我已不能准确记忆)。后来在他的导演处女作《红高粱》中,对高粱地的表现,能明显看到《鬼婆》带来的灵感和影响。谢飞1987年拍的《湘女潇潇》,也有许多河边芦苇的镜头,很自然地令我联想到《鬼婆》。
我是会议的工作人员,自做决定请了几位艺术家参会,其中有星星画会的马德升。刚开了一天,领导就找我了:“晓阳啊,你找的都是什么人呀?公安局都来问了!”原来,老马是被长期盯着的人物,他到哪儿人家跟到哪儿,见他来了招待所,还发言,马上找我们单位询问:你们开的是什么会?为什么找他?把领导吓得够呛。我赶紧告诉了老马,我们俩大笑一通。北岛和万之是陈凯歌请来的,跟我没关系,如果这二人也在被盯之列,应该去找陈凯歌。
几年间,我完成了一次电影艺术扫盲,收获很大。但我是走马观花式地瞎看一通,仅停留在感性层面,没有真正的研究。要想懂得电影这门艺术,海量的看片仅仅是一个必须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