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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伟随笔 |《父亲墓前的思绪》

(2022-09-04 20:20:29) 下一个

如果父亲还活着,我遇到大难,父亲就会默默地坐在一旁,他知道帮不了忙,你不问,他不说,空气一样存在,若有若无,绝望的时候,让你不孤独。

我是父母的长子,第一次婚姻失败,怕父母难过,许久没回去,怎么解释呢?无以言答,还独自住在婚后分配的房子里尚未迁出。父母住在上海的东北角,我在上海西北角,父亲已经预感到什么,大热天换了三部公交车,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喘一阶梯,转上一层,靠着转角处的扶手歇一歇,终于爬上六楼,父亲个大体胖,又患严重的肺气肿。我打开门,惊讶!父亲提着一大包麦乳精,企图不给儿子压力,彼此无言,只有空气,无中“胜”有。

 

我不知道怎么说出第一句话的,父亲没有劝慰没有叹息,只是沉重地坐着,垂首看地,一种无力感。

那段时间,每到午饭时,我穿过两条马路,因为第一条中山路,马路摊的辣酱肉丁面0.95元一碗,第二条马路零陵路,跌到0.9元,日久天长,一笔不小的的开销。为此买来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家常菜一百则》,照着步骤,切葱花、切姜丝、切丁切块、炒菜煮饭。那天中午,我炒了几个菜,推勺掂锅,一个鲤鱼翻身,我想父亲一定惊讶,回去可以放心了,从不动手做家务的大公子兼书呆子,终于会照料自己了。

那天我送他去车站,临上车门,父亲终于说话了:“早点搬回家吧”。

不久父亲犯病了,住进瑞金医院的如同通铺的大病房,那天我们一家正好都在,前妻进来了,我很惊讶,父亲很激动,站起来招呼,前妻很尴尬,她是来找实习医生的弟弟。当时我恨自己,没有能力,让父亲受窘。自责无益,只有努力。

后来我跑到山东泰安租柜台,后来包饭店。母亲很担心,她的逻辑:高考数学考零分的,怎么算账?不会算账,怎么做生意?简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我的逻辑,赚来的钱在自己袋袋里,不会算,也跑不了。我没本事,却胆大包天。母亲呢,做财务的,出身工商地主家庭,一辈子低头做人,谨小慎微,实在放心不下,带着患病的父亲,挤上去泰安的通宵火车,给我算账。

我的饭店在站前管理机构隔壁,那里的员工,穿着制服来我店吃饭,我一改当地陋习,概不不赊账,但七折出售,得了三折便宜的还是铁着脸。我父亲有位老战友,在这个管理机构的上级局的局长,父亲打电话给他,告知儿子在此开了个饭店,想请他来看看,顺便吃个饭。话筒里只听到对方“嗯嗯、啊啊”,我知道在应付,但父亲很天真,以为战争年代的战友,一起吃小米、过黄河,父亲还是他的领导呢,一定会应诺而来。过了几天还不见他身影。为了儿子,父亲晚上亲自上门拜访,拖拖拉拉总算来了,算是赏脸,隔壁的头自然过来作陪。那战友,扬着脸,剔着牙。所长看出父亲与他不过尔尔。事后依旧如故,刁难设卡,我也依旧如故,七折礼让,该不赊账,落袋为安。承包期到了,开始赶人,我也走的清清爽爽,因为从不赊账,所以没有应收款。

回到上海,有了山东的经验,我的生意很快起来了,一次去北方办事,路过泰安,专门下车,带着上海的点心,去看看当年店里的伙计们,父亲叮嘱我也去看看那位局长。父亲就是那么憨。但毕竟是父执辈,我提着酒上门,那时他已赋闲在家,见了很激动,站起来走过来,双手抱着握手一再抱歉。我装楞卖傻,说了不少好话,多数违心。他心里也明白,情不自禁地夸我懂事。在社会上,言不由衷是生存迷彩服,底线:不媚不佞不害人。

父亲一家忠厚,我的爷爷稍有薄产,又好客,成了共产党敌后地下交通站,父亲自然投奔共产党,成了学生兵。跟着部队,一路走一路读书,淮海战役充实到前线,成了连级干部。解放初,已经坐上去朝鲜的火车,半路上被截下,调回上海考大学,新政权要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毕业后留在上海的局机关,党内组织生活,他响应领导号召,真的提意见,从此一辈子穿小鞋,每次运动都挨整,因为太直。后来我也看些书,才知道每次运动,往往假公济私、公报私仇,被整的往往是直言不讳的人。性格即命运。父亲永远升不成官。刚有起色,运动又来了,补好的碗,又摔了。

文革后,父亲安排了工作,下到基层企业,担任副职,有位一线工人倔脾气,不待人见,考上夜大学,可他的岗位三班倒,领导不给他换岗,闹僵了,他见父亲面善,来找父亲,父亲替他说话,正职很生气:你做好人,他成坏人,但父亲良心过不去,坚持,就成了恶人。这时候我已读了《昔日贤文》,开始用世故眼光看世界了,劝导父亲,应该先与正职沟通好,然后让他去找当事者,他明里做好人,你暗里做好人,学学周总理的处事为人,还买了回忆周总理的书。

父亲不满十五岁就投奔革命,挤在抗战末期,适龄即入党,也算个秀才,却沉沦僚属,晚年很落寞,总感到一辈子怀才不遇。父亲壮年时,三个儿子一起皮,每当我们犯事,他拾起拖鞋抽我们,然后落着泪说:“赌气成钢”,一口山东话,重复多了,三兄弟垂头侧脸,互相窥视,憋着嘴想笑而不敢。现在我们明白了,这句话寄托了自己壮志未酬的抱负。

恢复高考后,我是历届生,小弟跳二级,同时考上大学,在远近很给父亲涨脸。他希望我们积极靠拢组织,但我们都下海折腾,未遂他的心愿。后来看到我们事业有成,自我安慰:“儿子不如我,挣了又如何,儿子强似我,不挣又如何”。实际是在安慰自己。

《我爱我家》里的老革命爷爷,无论体型、言谈、举止,越看越像我爸。影视里的墙上,没有对联,突兀地挂着横批:老骥伏枥,就是那一代老干部的心情,包括我父亲。父亲后来得了肠癌,在大牌三甲医院当外科主任的朋友给他主刀,住的是特许病房,母亲日夜陪着,我们俯身贴耳安慰他:你享受的也是局级待遇!他总是不甘心的笑笑。出院后,他与母亲住在孩子们为他们买的低密度内环小区,父亲上午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双肘搁在扶手上,眼前有自家花园,我说笑话:老爸,局长也住不到这个等级啊!父亲总是一脸肃穆,我知道他心有不甘,这就是男人!

术后未转移、未复发,很多年后憋死于肺气肿,

父亲不谙人情世故,直,偏偏成了家风,“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真人”,自然不宜仕途,所以兄弟仨都经商。父亲与普通父亲一样,为孩子遮风挡雨,节衣缩食,苛刻自己,抽次等香烟,喝劣等白酒,后来一一戒了,连爱好都戒了。等我中年以后,知道人生没有爱好,也要有癖好,否则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但父亲很乐观,文革期间赋闲在家,看到邻居小孩来玩,就拿起玻璃杯,灌满开水,冒充白酒,高高举起,对着毛主席的像,做干杯状:“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小胖子许为看了发呆,背地里惊叹:倷爷酒量比武松结棍!

在定量供应的贫穷年代里,单单三个大胃王的“光榔头”,父母该怎样饿了自己,哺育孩子。记得暑假去五七干校玩,三兄弟相继发育,饭量奇大,一人一顿饭六两,还喊饿。同事们见了父亲,尤其女同事,总是怜悯道:“老李家的三个小老虎啊”,说着就给饭票、粮票,按父亲的清高,这是嗟来之食,但父亲一一笑纳。

父亲还有一般父亲不同处:以自己的失败铭碑为我们昭示教训!为我们扫雷,我们紧随其后,趋利避害,最后走出他的阴影,破茧成蝶,昂首阔步走在顺途上,春风得意,顾盼自雄。但人生的失意意味着什么?蹑手蹑脚,拐弯抹角,尤其在机关,说话就像放屁,还不敢响,不得不搁在震动档。

上海启封后扫墓,我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我想起了这些,难过的就是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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