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既是作协和文联的领导,又是著名的当代作家。她依托儿时在北京胡同成长、初中到冀中平原劳动的经历,创作了诸多作品。其中的《哦,香雪》《孕妇和牛》《永远有多远》,一直是广为传颂的名篇,也是中学生必读的课外读物。她的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无雨之城》,则被学者贺绍俊比喻为四棵大树:《玫瑰门》是种植在悬崖上的松树,有一种奇峻之美;《无雨之城》是春意盎然时节在江畔插下的杨树,有一种悠闲之美;《大浴女》是满树红花的凤凰树,有一种神圣之美;《笨花》是华北平原上的一棵大槐树,有一种凝重之美。她的文字间,常有一种粗粝的质朴和善意的温暖,也常能达到一种阔大理性的境界。她为人谦逊低调,为文率真坦诚。在散文中,她给生活以色彩,给人物以灵动,给思想以表情。人常说散文是最真的文体,作者的面貌无以遁形。在铁凝的散文里,她的成长经历、性情人品、审美格调、思想境界,甚至她的调皮、任性、幽默,都如冀中平原的风吹麦浪般荡漾。她尽情抒写自己的“真”。或许是因了这种“真”,冰心给她的新年贺卡只写“铁凝,想你!”96岁的杨绛见到她说:“何不就叫我杨绛姐姐?” 汪曾祺说她:“铁凝,你的脑门儿上怎么一点儿头发也不留啊?”孙犁见到她,则问:”铁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一路走来,她如此定义自己:“我的本质还是一个作家。记住了这个根本,其他的事我相信会容易一些。”而评论家胡平则在《铁凝散文》的导读中说:她的散文温婉而清新,秀丽而脱俗,舒缓而自然,亲切而正气,执著地追求人世间的真善美。
那时的清晨我在冀中乡村,在无边的大地上常看雾的飘游、雾的散落。看雾是怎样染白了草垛、屋檐和冻土,看由雾而凝成的微小如芥的水珠是怎样湿润着农家的墙头和人的衣着面颊。雾使簇簇枯草开放着簇簇霜花,只在雾落时橘黄的太阳才从将尽的雾里跳出地面。于是大地玲珑剔透起来,于是不论你正在做着什么,都会情不自禁地感谢你拥有这样一个好的早晨。太阳多好,没有雾的朦胧,哪里有太阳的灿烂、大地的玲珑?后来我在新迁入的这座城市度过了第一个冬天。这是一个多雾的冬天,不知什么原因,这座城市在冬天常有大雾。在城市的雾里,我再也看不见雾中的草垛、墙头,再也想不到雾散后大地会是怎样一派玲珑剔透。城市的雾只叫我频频地想到一件往事,这往事滑稽地连着猪皮。小时候邻居的孩子在一个有雾的早晨去上学,过马路时不幸被一辆雾中的汽车撞坏了头颅。孩子被送进医院做了手术,出院后脑门上便留下了一块永远的“补丁”。那补丁粗糙而明确,显然地有别于他自己的肌肤。人说,孩子的脑门被补了一块猪皮。每当他的同学与他发生口角,就残忍地直呼他“猪皮”。猪皮和人皮的结合这大半是不可能的,但有了那天的大雾,这荒唐就变得如此地可信而顽固。城市的不同于乡村,也包括着诸多联想的不同。雾也显得现实多了,雾使你只会执拗地联想包括猪皮在内的实在和荒诞不经。城市因为有了雾,会即刻实在地不知所措起来。路灯不知所措起来,天早该大亮了,灯还大开着;车辆不知所措起来,它们不再是往日里神气活现地煞有介事,大车、小车不分档次,都变成了蠕动,城市的节奏便因此而减了速;人也不知所措起来,早晨上班不知该乘车还是该走路,此时的乘车大约真不比走路快呢。我在一个大雾的早晨步行着上了路,我要从这个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一步步走着,我庆幸我对这走的选择,原来大雾引我走进了一个自由王国,又仿佛大雾的洒落是专为着陪伴我的独行,我的前后左右才不到一米远的清楚。原来一切嘈杂和一切注视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内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气派,这气派使我的行走不再有长征一般的艰辛。为何不作些腾云驾雾的想象呢?假如没有在雾中的行走,我便无法体味人何以能驾驭无形的雾。一个“驾”字包含了人类那么多的勇气和主动,那么多的浪漫和潇洒。原来雾不只染白了草垛、冻土,不只染湿了衣着肌肤,雾还能被你步履轻松地去驾驭,这时你驾驭的又何止是雾?你分明在驾驭着雾里的一个城市,雾里的一个世界。为何不作些黑白交替的对比呢?黑夜也能阻隔嘈杂和注视,但黑夜同时也阻隔了你注视你自己,只有大雾之中你才能够在看不见一切的同时,清晰无比地看见你的本身。你那被雾染着的发梢和围巾,你那由腹中升起的温暖的哈气。于是这阻隔、这驾驭、这单对自己的注视就演变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暂时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间训诫,你不得不暂时忘掉脸上的怡人表情,你想到的只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我开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他一个老太太赶集:脚尖向外一撇,脚跟狠狠着地,臀部撅起来;再走他一个老头赶路:双膝一弯,两手一背——老头走路是两条腿的僵硬和平衡;走他一个小姑娘上学:单用一只脚着地转着圈儿地走;走他一个秧歌步:胳膊摆起来和肩一样平,进三步退一步,嘴里得叨念着“呛呛呛,七呛七……”;走个跋山涉水;走个时装表演;走个青衣花衫;再走一个肚子疼。推车的,挑担的,背筐的,闲逛的,都走一遍还走什么?何不走个小疯子?舞起双手倒着一阵走,正着一阵走,侧着一阵走,要么装一回记者拍照,只剩下加了速的倒退,退着举起“相机”。最后我决定走个醉鬼。我是武松吧,我是鲁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刘伶吧……原来醉着走才最最飘逸,这富有韧性的飘逸使我终于感动了我自己。我在大雾里醉着走,直到突然碰见迎面而来的一个姑娘——你,原来你也正踉跄着自己。你是醉着自己,还是疯着自己?感谢大雾使你和我相互地不加防备,感谢大雾使你和我都措手不及。只有在雾里你我近在咫尺才发现彼此,这突然的发现使你我无法叫自己戛然而止。于是你和我不得不继续古怪着自己擦肩而过,你和我都笑了,笑容都湿润都朦胧,宛若你与我共享着一个久远的默契。从你的笑容里我看见了我,从我的笑容里我猜你也看见了你。刹那间你和我就同时消失在雾里。当大雾终于散尽,城市又露出了她本来的面容。路灯熄了,车辆撒起了欢儿,行人又在站牌前排起了队。我也该收拾起自己的心思和步态,像大街上所有的人那样,“正确”地走着奔向我的目的地。但大雾里的我和大雾里的你却给我留下了永远的怀念,只因为我们都在大雾里放肆地走过。也许我们终生不会再次相遇,我就更加珍视雾中一个突然的非常的我,一个突然的非常的你。我珍视这样的相遇,或许还在于它的毫无意义。然而意义又是什么?得意忘形就不具意义?人生又能有几回忘形的得意?你不妨在大雾时分得意一回吧,大雾不只会带给你猪皮那般实在的记忆,大雾不只会让你悠然地欣赏屋檐、冻土和草垛,大雾其实会将你挟裹进来与它融为一体。当你忘形地驾着大雾冲我踉跄而来,大雾里的我会给你最清晰的祝福。铁凝,1957年生于北京,现为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说《哦,香雪》《永远有多远》等100余部,以及散文、随笔等共400余万字。作品曾6次获“鲁迅文学奖”等国家级文学奖,另有小说、散文获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奖30余项。其编剧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部分作品亦有外文译本。2015年5月,被授予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2018年,获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