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青衣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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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延安整风期间,中央研究院批判王实味。萧军坐在会场后面,根本无法听清前面的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王实味每说句什么,便会立即招来一片怒吼和痛斥声。萧军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大声喊道:“喂……让他说嘛,为什么不让他说话!”
散会后,萧军在路上向同行的人表示了自己的不满,认为这种批判是“往脑袋上扣尿盆子”,有人向党组织私下作了汇报。几天后,中央研究院派了四名代表到萧军住处,指责他破坏批判会,要他承认错误!萧军闻言勃然大怒,不但拒绝认错,还将四名代表轰出房门。
仍然是这一年的10月2日,早晨刚吃过饭,萧军站在门口。王实味从山下走上来,手里拿着写好的一封信,要和萧军单独谈一谈。在山坡上许多人的注视下,王实味将手中的信交给了萧军。信的开头一行是“伟大的乔(指胡乔木)、转呈伟大的毛主席、转党中央”,信中写道:“为什么说谎的是好干部,而老实人却是反革命呢?”
萧军当天就把信交给了毛泽东的秘书胡乔木,并附上几句说明:“今天早晨王实味在山下呼着我的名字,把这封信放在山脚下,要我代转给您。后来他又说‘做错了’让我交给文抗支书,再转给您。我就如此照办了。专此祝好。萧军”
1942年10月19日,在两千多人参加的“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上,萧军因旧事重提宣读了《备忘录》,触犯了众怒,当场就有丁玲、周扬、柯仲平、李伯钊、刘白羽五名党内作家和陈学昭、艾青两名党外作家轮番上阵,冲他愤怒声讨。萧军一人面对众人,毫无惧色,从晚上八点一直论战到凌晨。主持会议的吴玉章出面调停说:“萧军同志是我们共产党的好朋友,我们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才使萧军同志发这么大的火。大家应当以团结为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应当检讨检讨。”萧军听后主动和解说:“吴老的话使我心平气和,这样吧,我先检讨检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错,行不行?那百分之一呢,你们也想一想……”不料丁玲毫不退让地回敬说:“这百分之一很重要!我们一点也没错,你是百分之百的错!告诉你萧军,我们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丢掉你一个萧军,不过九牛一毛!”
萧军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拍案大怒:“百分之九十九我都揽过来了,你们连百分之一的错都不肯认账!那好吧,你们既然朋友遍天下,我这个‘毛’绝不去依附你们那个‘牛’;你那个‘牛’也别来沾我这个‘毛’,从今以后咱们就他妈的拉—蛋—倒!”说完,拂袖而去。
他的这种桀骜不驯,后来付出代价。在东北工作时,便遭到排斥。57反右后,他的名字同丁玲、冯雪峰、艾青等右派的名字一起并列批判,写作的书籍不予出版。1966年文革,他和老舍、骆宾基、荀慧生等近30人,被押到东城区国子监文庙,遭到红卫兵轮番毒打,后背的衣服被打到肉皮里。老舍在被打之后投湖自杀;萧军的大儿子萧鸣遭毒打昏死过去,幸亏火葬场工人发现他尚有口气,又才拉了回来。
1955年8月,中国作协党组在东总布胡同22号作协机关楼下的小会议室,连续召开扩大会议,会议由刘白羽主持。当时文艺界的党员专职干部,周扬是一把手,丁玲是二把手,丁玲的行政级别是7级,与周扬一样是副部长级干部。丁玲对这类会议向来不感兴趣,她坐在会场靠门的地方,经常站起来走动,揉腰。会议最初是追查胡风分子,后来会风一转,突然就指向了丁玲和陈企霞。
《新观察》主编戈扬首先发难说:“丁玲、陈企霞不是一般的思想问题,而是反党性质,并且已形成那么一股反党暗流……”有人甚至几乎是点着丁玲的鼻子说:“你反对周扬同志就是反对党!”对此,不少人纷纷附和,上纲上线。周扬最后发言说,作家协会有独立王国小集团,有反党暗流,号召大家揭发。
丁玲一下就懵了,她没想到她会成为批判对象,而且罪名是“反党”!她更没想到陈学昭、菡子这些朋友也会揭发她,甚至不惜捏造大量事实。陈学昭说丁玲在杭州跟她说,检查《文艺报》是“整了陈企霞,也整了我”;说“只有毛主席了解我,毛主席说的,中国现代文艺界代表人物只有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周扬是没有份的”;还揭发说丁玲见周扬孩子死了心里高兴等等。周扬听了这话,脸一下就变了。夏衍发言更是从思想根源上分析,认为丁玲、冯雪峰和胡风的思想没有区别,都有很阴暗的一面。
这让丁玲惊惶失措,主动请求党组帮助,党组指定周扬、刘白羽、林默涵、阮章竞出面。周扬在帮助会上再添一把火,提出“要把历史问题搞清楚”。丁玲讲了当年在南京被捕的经过,力求自证清白,但几个人不为所动,一致结论说:“这当然是自首。”
丁玲越发惶恐,急于找人证明她的无辜,但无人愿意替她作证。会议开了一个月,结束时,丁玲已经从反党暗流变成了反党集团。
过去批判别人,丁玲向来毫不留情。这次轮到自己,才知道周扬们整起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方法是“先定性,一面倒,不核对”。
在压力之下,为求过关,丁玲写出书面检讨,承认了和陈企霞是反党联盟的关系。这和57反右时,所谓章罗联盟异曲同工。原本并不存在的关系,也只能自证其罪。
1957年8月,正是赤日炎炎的天气,民盟中央在南河沿大街政协文化俱乐部,召开部署了许久的批判罗隆基大会。吴晗代表民盟左派率先发言,痛斥罗隆基是“撒谎大家”,骂他从腐朽的西方学会了一套撒谎学和诡辩术,早在20年前就已经有了反共行为。梁思成的发言,则批判罗隆基一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是×天下谬论的鼻祖。第三个发言的是费孝通,他气愤地说,罗隆基“公开挑拨知识分子和党的关系,宣传抗拒思想改造的方针,煽动反×情绪”,罪不可赦。
接下来,曾昭抡、赵文璧也相继发言。曾昭抡是大名鼎鼎的曾国藩家族的后人,与罗隆基私交甚厚,但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出点东西才行。赵文璧是罗隆基担任森工部部长时,从上海调到北京安排在森工部的。赵文璧的检举材料共七大类五十二条,时间、地点、人物条分缕析,清清楚楚,让自以为记忆力超人的罗隆基自叹不如。
反戈一击的当然不止赵文璧,就连民盟主席张澜的秘书吕光光,也奋臂出袖,补上一刀,指出罗隆基“为了实现反×阴谋和政治野心,一贯要挟、劫持、陷害、辱骂张主席”。还特别声明“别以为张主席死无对证了”,他作为张的生前秘书,有责任把张生前说过的事实,公布出来。
别人的揭发罗隆基可以不在乎,但与他“同居”十载的浦熙修,拿了一篇《罗隆基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声讨他时,就如同戳向心脏的刀了。这景象,让罗隆基看到了什么叫做众叛亲离,他伤感地说:“十年的亲密朋友浦熙修当面绝交,八年的秘书邵云慈写信检举,还有孙平毅秘书在整风会上也声色俱厉驳斥我。”话音未落,也是悲哀哽咽,不觉泪下了。
接下来的批判会一场接一场,从盛夏斗到寒冬,致使心力交瘁的罗隆基在12月26日这天,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承认章罗联盟是个有纲领、有组织、有计划、有步骤的组织。五个月前,他曾手持拐杖,跑到章伯钧家当面质问:凭什么说我和你搞联盟?那天,整个院子都能听到他的咆哮之声。临出门时,怒气冲天的罗隆基高喊:章伯钧你听着,我从前没和你联盟,现在没和你联盟,今后也绝不会和你联盟!说到激动处,罗隆基手杖击地,折成三节,抛在章伯钧面前,拂袖而去。
曾经一段时间,他瞧不起章伯钧很快就主动认罪,在抵抗了数月之后,自己才无奈步了后尘。这天,民盟开会,结束出门,他站在民盟朱红大门的一侧,看着章伯钧坐着老“别克”车离去,自己只能步行回家。这才明白,先低头认罪的人,还是得了些好处的。
反右过后,章罗二人同时受到降职降薪处理,但降的幅度不同。章伯钧是从行政三级降到七级,罗隆基是从四级降至九级。行政降到九级,专车便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