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往事叉烧
前段时间,65岁的郑渊洁发微博说自己收到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的短信,对方正在编辑中国儿童文学精品文库,想收录他的作品,说“只需要授权就好”。
郑渊洁没有答应,说他们擅自收录是侵权。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转头发了个道歉声明,只不过道歉的对象是编委会主任曹文轩——因为没能按时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郑渊洁很生气,发微博说他们这是“毒害下一代”。
三十多年的童话创作生涯里,郑渊洁干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抵制所谓的“权威”对下一代的“毒害”。
郑渊洁出生在石家庄一个军人家庭,但郑洪升很不同于那些不苟言笑的军人形象,从小就没打过自己儿子,连重话都不多说一句。
当时老师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郑渊洁心想鸟儿是有虫吃,那早起的虫子不就只有被吃的份儿了,要紧的还是先分清自己是鸟是虫。
他擅自改了作文题目,交了一篇《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上去。老师大怒,把12岁的郑渊洁叫起来,让他自己在班上大声说几百遍“郑渊洁是班上最没出息的人”。
从小都没被批过的郑渊洁哪受得了这种羞辱,最难堪的是他喜欢的女同学也在班上。念了几十次之后,他拉响了兜里揣着的拉炮。
那时候郑渊洁犯错,郑洪升都让他写检查。这次闯祸不小,郑渊洁趁着自己老爸还没收到消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了一篇有起承转合的小说,等老爸回家,双手呈上。郑洪升读着这篇检查,看得直乐,第二天帮儿子去学校找老师求情。
辍学在家读了几年书后,15岁的郑渊洁去当了兵,专心干一件技术活儿——修飞机。
工作间隙郑渊洁爱抓麻雀,有次他抓到麻雀塞进口袋里进了工作间,修一半儿发现麻雀没了。别说一只活的鸟,飞机里连根羽毛都不能有,郑渊洁急了,犹豫再三还是报告了领导。
领导没见过这种人,言简意赅让他滚。他没滚,叫了人来拆飞机,找麻雀,最后啥也没找见。郑渊洁因此被记过批评。
修飞机期间,郑渊洁有次生病住院,在同病房认识了个叫阎维文的舞蹈演员,比他还小两岁。
那是三九寒冬天,部队医院后面是晋祠的野河。不顾抓到要被开除的规定,郑渊洁拉着阎维文就往出溜。他俩在床上伪造两个假人,从一楼直接跳了窗户。
当他们敞开了滑冰时,阎维文总是一边滑一边把手掌放在耳朵后边唱歌,郑渊洁被吓一跳,问:“你要干啥?怕护士听不到?”
阎维文淡定回复:“我吊嗓子呢。跳舞是青春饭,我得想着找后路。”
郑渊洁是真没想到小弟阎维文想得这么深远,他不禁正眼打量起阎维文,同时在心里埋下一个疑问,自己的后路是什么。
第二年,郑渊洁复员,去到首都一家仪器厂当工人。工资不低,每月47.5元,但工作是真简单,就是看水泵。上面俩开关,上班按绿的,下班按红的。
那时候的郑渊洁没啥想法,就觉得工资挺高。直到交了个女朋友,人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一听准女婿学历只到小学,就让儿子通知郑渊洁,考不上大学就分手。
女友哥哥总共和郑渊洁谈了不到五分钟,就给郑渊洁聊恼了:我还偏不考了,分手就分手。
但这件事让郑渊洁开始琢磨,以前觉得有个工资稳定的工作就是有了后路,可没想到这年头不上大学也被歧视了。
如果不上大学,自己干什么能有出息?郑渊洁在桌前的挂历上列了一个单子,上面写着能做的事情,发现别的行业基本都得上大学,只能一一划掉。到了创作领域,他停住了,小说、文艺、科幻、报告、诗歌,能写的东西太多了,应该不会比写检查更难。
他列了一张清单,写失败一个就划掉一个类型。
选童话的时候,郑渊洁其实是思虑过的。
他的预言没错,现在的书卖得最好的依旧是各种儿童绘本。和子女们的启蒙相比,大几百的投入简直不值一提,家长们自己都不读书了,却一心希望自己孩子能爱上看书。
从那之后,郑渊洁没事就往图书馆钻,一边研究儿童文学,一边查能够投稿的杂志社。
1978年4月,郑渊洁写了童话处女作《壁虎和蝙蝠》,寄给了一本儿童期刊《向阳花》杂志社。
在那之前,郑渊洁已经收了不少退稿信,还都是铅印的,只有冷冰冰的退稿字样。这次不一样,《向阳花》的编辑寄来自己亲笔手写的一封信件,鼓励郑渊洁“给孩子写作是了不起的、大有作为的事”。
那位编辑叫于友先,那时他还不是后来的新闻出版署署长,只是一个小小的编辑。看来稿的时候,于友先的母亲正住院,他在旁边陪床,看到好故事后会在病房里亲手写下回信和采用通知。
于编辑的肯定对郑渊洁来说是一个按钮,一键开启了童话大王的创作生涯。收到信件的那天,是1978年5月30号,从此郑渊洁把这一天视为他儿童文学创作的开端。
才思如泉涌的郑渊洁坚持用钢笔写作,每天都得灌一次水。可有段时间,郑渊洁连着写了一个月钢笔却一直有水,那时候他真觉得,“神了,写童话写出真的童话来了”。
几天后他半夜两点起来去洗手间,却看到郑洪升偷偷起夜给他钢笔灌水。
童话梦碎了,但感动的感觉也很好。郑渊洁对父亲说:我一个人可以把《童话大王》写多少年呢,只要你和妈妈一直活着,我就一直写。
父亲回答:只要你一直写下去,我和你妈妈就一直活下去。
80年代初,郑渊洁不再做工人,而是当起了编辑。那个工作辛苦,没双休,一个星期就休一天,整天给人编稿子。郑渊洁想写作,只能利用春节假期回太原创作。
太原人过春节爱来回串门,郑渊洁初一到初五都被迫跟着串,走马灯似的一家家换,累得脚后跟疼,还没地儿写作。到了初六,亲戚们几乎走差不多了,终于能开始写了。
郑渊洁寻思,国内都施行了计划生育政策,故事肯定不能写太多孩子。
但故事要丰富,最好有两个人,他就鸡贼地写了一对双胞胎。
想哥哥名字的时候,郑渊洁想童话人物的名字不能太普通,百家姓里也必须有这个姓。他拿了一部字典一直翻,看到有个将军叫皮定钧,就定了这个姓。他从二月十号开始写,写了6天,皮皮鲁诞生。
隔了一年的春节,他开始写妹妹鲁西西。双胞胎晚了一年才出生,这也是童话里才有的事。
他连载故事的半年,那本杂志社暴涨10万销量。
销量涨了,郑渊洁的报酬没跟着涨,写一千字只能拿两块钱。郑渊洁商量着涨稿费,涨到千字两块一,出版社拒绝得理直气壮:杂志又不只有你一个人的文章,你怎么能说销量是你带起来的?
郑渊洁无话可说。
改变的节点在1983年,那一年郑渊洁儿子郑亚旗出生,可一家人只能住在筒子楼里,每天在满是高压锅、煤气灶的狭窄过道里来回穿梭。
小时候,郑洪升对他的要求基本有求必应,郑渊洁也想这么对自己儿子。
到了1985年,还是春节回家的路上,他带着郑亚旗第一次坐软卧。车厢里还有一个香港人,走一半大家都饿了,香港人从箱子里拿出一包方便面泡着吃。
那时候的郑渊洁哪见过这个,郑亚旗看傻了,问这是什么,香港人说叫公仔面,泡水就能吃。郑渊洁问,在哪能买到?香港人不屑甩下一句,香港。
郑渊洁被刺痛了。
也是凑巧,郑渊洁前脚下了火车,一个读者就追过来了,介绍说自己是山西团省委的,团系统可以办少儿刊物。
郑渊洁马上问了一句:“你想发财吗?”
小伙懵了,郑渊洁想起之前受杂志社欺负的事儿,说自己要出一本专刊,只登他的作品,保证卖得好。他疯狂描绘宏伟蓝图,把小伙忽悠信了。
第二天,小伙叫来了自己的领导,领导也信了,拨款帮郑渊洁办了《童话大王》。
郑渊洁知道自己懒,一定要靠合约约束着才能写,直接大笔一挥,签了个写满三十年的约,把自己半辈子的KPI提前预定了。
那个帮郑渊洁办专刊的领导在共青团山西省委,叫赵岩平。筹备《童话大王》之前,郑渊洁跟赵岩平商量,自己不要稿费。
对方第一次听到如此要求,问郑渊洁是不是打算做慈善,郑渊洁摇摇头说自己要的是版税。
那时候没人知道版税是什么,写字儿为生的所有人拿的都是稿费,作品卖得好与坏都是出版社拿钱,基本和作者没什么关系。
这个念头萌芽自一个美国作家斯蒂芬金,郑渊洁读他的小说,注意到了他拿收益的方式是靠一种叫版税的东西,拿多拿少全凭销量。
郑渊洁也想这么干,他要拿下主动权。
郑渊洁说,稿子写出来了,印数大,那么杂志社拿得多,我也拿得多,如果印数少,他们拿得少,我也拿得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对方想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就签约了。
三年后的百万月销量证明,童话作家郑渊洁和那些一心只有文学梦的人不一样,考虑起现实也是稳准狠。
郑渊洁提起这件事,总是很得意自己的经济头脑。他开玩笑地说,我的爸爸是山西人,我妈妈是浙江人,我是“钱庄”和“票号”的结合吧。
直到郑渊洁看到自己父亲每天都早晨四五点起床读书、写作,备受感动,于是就跟着调整了自己的生物钟。
他每晚九点睡,第二天凌晨四点半起床准时写作2小时,挥笔写够6000字,收拾收拾去上班。
郑渊洁创作有个习惯,就是必须听着阎维文雄壮的军歌。
很久之后,郑洪升才告诉郑渊洁,其实他早认识阎维文。
80年代郑洪升还在山西军区宣传处工作,有天省军区司令员谢振华转给他一封信,是一位跳舞的13岁男孩想当兵的申请。
男孩儿已经通过了军区宣传队的面试,郑洪升就派人去了解情况,跳舞的组织说他“是个好后生。就是家庭成分不太好。”
郑洪升觉得成分不重要,关键的是“好后生”,就向谢司令推荐了男孩,男孩得以穿上军装,成了军人。那个男孩就是阎维文。
阎维文后来接到了北京歌舞团的调令,有领导说像这样的人才不能外流,也是郑洪升扫除的障碍,觉得推荐孩子去北京发展更好。郑渊洁说,只要遇见有才的下一代,父亲总会为他们创造便利。
在部队里,15岁的阎维文碰到14岁的女兵刘卫星,想和她在一起,部队领导不同意这样的“早恋”,刘卫星跑去郑渊洁家里哭诉,碰到郑渊洁母亲在家,她坚定地劝刘卫星不要放弃,并说自己支持他们“早恋”。
有了自己父亲做榜样,郑渊洁也这么教育孩子——怎么自由怎么来。
郑亚旗第一天上课,班主任就当着全班的面骂一个女生“长大吃屎都接不到热的”。郑亚旗回来和郑渊洁聊,郑渊洁立即说老师做得不对。郑亚旗要求郑渊洁去学校和领导掰扯这件事,郑渊洁没去,他担心老师反感,做伤害儿子的事。
在童话里无所不能的郑渊洁,现实生活中只能去雍和宫拜拜,祈祷换老师。郑亚旗不满意,说我觉得日本鬼子来了你会是汉奸。
那一次,郑渊洁意识到他会不断遇到这种事,开始觉得“跟学校对上了”。
他要求儿子列出班上的名单,按照成绩从后往前数了二十多人,每人送了一本书,扉页上签了名,写上一句:“你是最棒的!”
相比权威,郑渊洁永远站在“鸡蛋的那一边”。
郑亚旗小学毕后,郑渊洁研究了《义务教育法》,发现父母不让孩子上学没有具体的惩戒措施,就领着儿子回家了。
他觉得儿子上到了6年级,比自己还多两年,够用了。
郑亚旗在家待得乐呵,郑渊洁的女儿郑亚飞却截然不同。小时候,女儿问郑渊洁,世界上有妖怪吗,郑渊洁就带她去幼儿园,看到里面有老师出来,指着老师说:“这就是妖怪。”
郑渊洁看到女儿根本不吃自己那一套,也没非把她拘在家里,让她快快乐乐去学校了。
这么“嚣张”着一直到了90年代末,郑渊洁受到了第一次打击,来自后台最硬的央视。
1999年,郑渊洁最主要的读者群长大进入大学,他们有个心愿,希望郑渊洁能够给成年的自己写作品。郑渊洁为此一口气写了20部长篇小说,包括《病菌集中营》、《智齿》、《金拇指》、《盲眼》和《输情管道》等。
出版到第7部《仇象》时,郑渊洁被一期叫《今日说法》的节目点名批评,主持人撒贝宁刚进央视没多久,讨伐郑渊洁的童话作品里“充满了少儿不宜的内容”。
节目的影响力很大,上线后有家长直接写信给媒体,怒斥郑渊洁毒害下一代,还有学校封杀了郑渊洁的书。
郑渊洁很冤枉,在他的观念里,对青少年的性教育非常必要。“早早跟他们解释清了,孩子们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反而就不会好奇了。”
郑亚旗上小学之前,郑渊洁就在儿子身上系了两根红绳,一根系在肚脐位置,一根系在大腿中部,告诉他,被红绳包围住的身体区域对外人属于禁区,任何老师不可以有意触摸。他直接告诉孩子:“我现在教的都是防女老师对你做这些事,要是男老师做,更不行。”
可那时的人不听这个。郑渊洁还在连载的《鬼车》停止刊登,剩下的13部小说连鬼影儿都没来得及被人看见。《童话大王》也停止刊登郑渊洁的新作品,哪怕《智齿》、《金拇指》的总印数足有150万册。
后来写故事连“结婚”两个字都得删。郑渊洁干脆赌气不写,杂志发行量也就跌下来了。
2004年提起这件事,郑渊洁说自己那次是被“吓阳痿了”,但他又说,“靠儿童写作谋生的人,都应该具备阳痿的基本素质。这招儿很灵,从那之后,在我的作品里,鼻子以下的人体部位再没出现过。”
女记者问:为什么手不能出现?嘴不能出现?
郑渊洁答:你说的这些,广义上,都算少儿不宜的器官,都能用来干坏事。
女记者不接话,只是没头脑问了一句:你算是中国承认自己阳痿第一人吗?
后来郑渊洁参与新浪一个分享会,一看都是成年人,高晓松什么的都在,就发表了一些言论。第二天一个记者不干了,说你郑渊洁是个儿童文学家,你在任何场合都只能写对儿童说的话,不可以说成年人的话。记者开始号召家长烧郑渊洁的书。
同时期,郑渊洁工作的文联杂志社领导要解聘郑渊洁,理由是他工龄快满30年了,可以给他算退休,还有退休金拿,只要不再去上班。
郑渊洁不乐意了,他才四十多,远不到时候呢,办这个多折寿呀。
王朔曾跟郑渊洁说过,失业证是最牛逼的证件。郑渊洁深有同感,觉得这是作家必备,这证明可以靠写作就养活自己。
郑渊洁上小学二年级时。老师出了一篇命题作文,叫《我长大了干什么》。
同学们都写自己要当科学家、艺术家,郑渊洁交了自己的作品上去,名字是《我要当掏粪工人》。
作文写好后,郑渊洁惴惴不安。几天后,老师对郑渊洁说你站起来。郑渊洁以为老师要批评他,可老师说:“你上来领两本《优秀作文选》,你想当掏粪工人的作文被我推荐到了校刊发表。”
那是郑渊洁的作品第一次被推荐。那一点善意的鼓励,支持他敢说自己想说的话。
多年后,开始连载《童话大王》的郑渊洁接到了崔永元的电话,说有个叫郑正的12岁小孩有事找郑渊洁帮忙。
郑正是个淘气的孩子,因为爱捣乱、不写作业,接连被两所小学开除。转到新学校后,校长在班会上演讲,说不写作业就不会有好成绩,没有好成绩就没出息。
郑正手都没举,反驳校长说:成绩差的学生不一定没出息,成绩好的学生不一定有出息。
校长质问郑正,这话谁教他的,郑正回:是郑渊洁。
校长说你把郑渊洁请来,他要真这么说,我就免你作业。
郑正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妈妈。一向鼓励他的妈妈托关系找到崔永元,请他帮忙联系郑渊洁。
19年后,被开除2次的郑正留学国外,成了一家著名游戏网站的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