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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家的日子
罗点点/文
罗点点
他的话使他们枯萎的意兴重振,凋零的希望复苏。
——弥尔顿:《失乐园》
1970年冬天,当我和朵朵在生产队请准假回到北京城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家了。一家九口,爸妈和在清华读书的二哥猛猛三个住监狱,朵朵、我还有弟弟了了三个下乡插队,大哥、大姐和二姐三个在外地工厂做工。是个整齐的无家三三制。组织上的说法是:北京没有人,所以不必再安个家嘛。所以,有没有家完全听从革命的安排。
毛毛说,住我们家吧。毛毛说的家不是原来中南海里的家了。邓小平夫妇此时被隔离。但是他们家里有个奶奶。这个老太太既不能上山下乡,不好去工厂做工,也不合适安排到监狱里去。所以,中央办公厅给他们在宣武门外找了两间平房,让老太太住下来。
奶奶精神铄,面孔和善,一看就是个勤劳俭朴的人。对我们来说奶奶家里永远有干净的床铺和热腾腾的饭菜。推门进去或开门出来,身前身后永远是奶奶善良安静的眼睛。尤其奶奶做的四川菜在我们来说是世上无双的美味佳肴。住在这里会忘记外面的寒冷和动荡,因为奶奶脸上总有压倒一切的气定神安。宣武门外方壶斋里两间温暖如春的小平房,在中国最乱的时期之一,在我们没有家的日子里,带给我们的安慰和镇定使我终身难忘。一个像奶奶如此善纯淳朴的人有这样大的精神力量,也是我终生需要认识和理解的事情。
那时候在和平里住宅区有一幢五层居民楼,附近的人都叫它“黑帮”楼。因这里住着一些“黑帮”的家属而得名。所谓黑帮,不是指我们现在说的杀人放火走私贩毒的黑社会帮派组织,而是那个年代对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别称。住在“黑帮”楼里的孩子,和我们年龄情况大致相同,不同的是,他们尚有一些原因使革命给他们在北京城里留下一个落脚之处,而不像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在这里有家。这个地方很热情而自然地接待了我们。
我们的真正基地是林枫的儿女们的家。林家住三层,同一个门洞里的五层是乌兰夫的儿女们的家。两家鸡犬相闻,高兴时两家加上两家儿女们的朋友统统合成一家,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盆里喝汤。很多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饭刚做熟,一大帮客人拥进门。主人头皮发乍,但绝没有把人饿着的事情发生。“黑帮”楼里最经常的饭菜品种是炸酱面,面条可以随时下锅,炸酱可以随时加盐。大家公认当年在“黑帮”楼里吃过的咸得发苦的炸酱面是最令人回味的。
经常在这里出入的孩子都是家里有“问题”的,他们的父亲都是当时一些最著名的“走资派”:刘少奇、邓小平、彭真、薄一波、罗瑞卿、杨尚昆、吕正操等等。这些孩子们当时都是15岁到18岁的样子。在一起过着共产主义的生活。尤其是林枫的女儿林京京,当时只有十六七岁,带着九岁的妹妹,靠着每人每月25元的生活费过日子,这种“黑帮”子女领的生活费是由国务院管理局从父母冻结的工资里扣出来的。京京还要定时去看关在少管所里的,此时害着严重肺病的哥哥林炎志。提到这个少管所还得提上两句,少管所在北京西苑,全名叫北京少年犯管理教育所。不知这个机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文革中这里成了关“黑帮”子女的地方。据我知道,先后在这里关过的人有许多,年龄最大的是文化名人邹韬奋先生的儿子、叶剑英元帅的女婿、曾当过国务院副总理的邹家华。
京京的家,是所有没有家或者有家而不愿意回家的“黑帮”子女的乐园。不知道她操持家务的本领是从哪里学来,反正只要进了她的门,她就有本领让你吃饱喝足,抽烟的人还可以找到不错的烟抽。但你要以为她是个只会操持家务的温柔女孩就大错特错了。京京更多时候是个琴心剑胆,义海云天的女侠形象。
文革时,走资派是第一专政对象,这个楼里的“黑帮子弟”自然是管片儿民警第一注意的地方。凭良心说,管这片的民警是个相貌挺不错的人,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只因为下巴较长,就被我们起了外号叫“手枪枪儿”。手枪枪儿有事没事的,老到京京家来。看到他不顺眼的,或者面孔生的人就带到派出所去问话。想来他没有真正为难过我们,顶多是带去问问话,又放回来。有时他还会问问这些孩子们的爸妈的情况,满足他的好奇心。我们虽然并不真正怕他,但是却很讨厌他,因为他老是显得很无聊,让我们觉得他来,或者带人走,仅仅是因为他很寂寞。所以,我们尽量躲着他。有一次他来查夜,警察来查夜都是深夜两三点钟,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听见敲门声,京京一个鲤鱼打挺儿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把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我拖到地上,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三把两把把我搡到一个离地一人多高的顶柜里去,又扔上来一个大包袱把我遮住,然后随手把柜门关上。前后只有一两分钟。等我惊魂稍定,京京已经开开门了。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心里非常紧张,大包袱更挤得我喘不出气来。但我依稀听到京京和他们说话,镇定安详,应对有度。临走好像还说说笑笑起来。但是也有叫手枪把儿得了手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正吃饭,手枪把儿上来非要把一个比我们年龄都小的叫席修明的男孩子带走。说起来也怪,修明可不是“黑帮”子弟,他爸爸在中共中央联络部工作。有共产党国家的重要领袖来华,比如胡志明等人,修明的爸爸都出来陪,报纸上经常可以看到修明爸爸的名字。但不知道修明为什么老往我们堆儿里混。京京说他,人家没家住,没饭吃的人才来我们这儿。你老爸又不是“黑帮”,你有吃有住,干吗老在这儿混?修明不管,有机会就来。他觉得我们这里没有父母管,好玩儿。这天手枪把儿不知怎么看修明不顺眼,非要带他去问话,因为修明的爸爸仍是革命干部,所以他被警察带走大家都不真正紧张。京京更是虚张声势地在凉台上冲手枪把儿大喊:“你可看好了这小子,腿儿快着呐,溜了你可再找不着。”手枪把儿原来走在修明前面,听了这话赶紧走到修明后面去,我们则都在楼上笑得肚子疼。我们饭还没吃完,修明回来了。果然进了派出所,手枪把儿第一句话就问,你爸是谁?修明扔一张当天的《人民日报》过去,指着一则胡志明访华的消息,用当年很流行的短句式说:“自己找,我爸,姓席的。”手枪把儿在《人民日报》上找到了修明爸爸的名字,只好放修明回来。临走他也用短句式跟修明说,“别跟他们混,回家,听我的,没错儿。”后来见不到手枪把儿的面了,听说他去参加警察合唱团。我们就说手枪把儿不能站第一排,要不指挥一伸胳膊就碰着枪把儿了。现在想起来,手枪把儿不是个坏警察,他挺忠于职守,而且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他尽量使自己的所有活动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
我们没有家,除了在京京家落脚之外,还到别人家里去玩。有一次,我到刘少奇儿女们的家去玩。他们家在北京站附近一个新建的高层建筑的十几层楼上,在当时算是很漂亮了,不仅房间布局合理,他们的房子里还有非常贵重的家具,听说是他们外婆的,由于是私人所有,所以允许他们带出来。那一天停电,电梯停开,我兴致不减地拾数百级而上,敲门进去,像进入了什么漂亮宫殿一般。记得那天他们家大姐爱琴,还有园园、婷婷、小小、爱琴姐姐的儿子索索都在。他们作为主人亲切周到,但我总觉得他们有点心不在焉。由于停电,房间里十分冷,一直到吃完晚饭,房间里的照明灯也没有亮。有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冷了场,这时我听见窗外一列火车驶过,我忽然觉得这火车很孤独,这么冷的天,它要开到哪里去呢。
园园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点亮了几只蜡烛。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都被重新倒满了葡萄酒,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我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园园举起酒杯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让我们祝爸爸平安。”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吃惊,震动,还是感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园园又说了一句话:“爸爸是革命的,人民不会忘记他。”这句话对我来说更如五雷轰顶。
自从三年前,文革刚刚开始的那个早春,我在落日前作出那个寒冷的决定:与爸爸以及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划清界线以来,我从没有想过走出这条思路。尽管身边发生的文革事件已经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滑稽,完全像一个恐怖笑话。但是我除了让自己尽量去理解它们之外,没有作过任何别的尝试。园园的话使我如梦方醒,或者简直是汗毛倒竖!我第一次想到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所有事情。当然对我来说这中间还有很多的障碍,但我觉得从听到这句话起自己已经完全不同,心头放下了一副千斤重担,一股温暖的东西回到我的血液里。
从刘家告辞出来,夜已经很深。我的头脑仍然在轰轰作响,脚底下轻飘飘的,我惊异自己何以受到这样强烈的震动。一时间我不想回到任何地方去,只想在寒冷的空气中多停留一会儿。我走到台基厂附近的时候,忽然看到一栋洋房窗户里的灯光,透过院落中密密匝匝的树枝,和一道矮墙,那灯光如此温馨又如此熟悉。我痴痴地看着它,忽然极其清晰地想起南池子我们那个温暖的家,想起我们家的院子和窗户。由此又想起音信全无的爸妈,想起了在学校里忽然失踪的猛猛哥哥和四散的兄弟姐妹。在这夜深人静时我泪流满面,充分体会到在万籁俱寂时分痛哭流涕有多么舒畅。三年来,我第一次为自己和自己失去的东西哭泣。我摸摸脸颊上冰冷的泪水,心中却倍感温暖。我又想起冰雪女王的童话故事。当她被人类之爱感动得流下眼泪的时候,她的冰雪心脏就融化了。我觉得自己就像融化的冰雪女王,眼泪流下来,可心是温暖的。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明白从今往后我又可以听从自己良知的召唤,不必让那些僵硬冰冷的逻辑强迫自己。想到我的爸妈不一定是坏人,我的家根本不该失去,或者至少我有权利为我失去的东西难过,而不是和众人一起高呼“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时候,我的心里真是充满了天大的欢喜。
回到京京家已经很晚。京京给我开门的时候问:怎么这么晩?我愣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搅她。京京看我的样子,赶紧说:我没睡,我是说这么晚了才来……我进去,为京京的体贴感动。京京给我拧了个手巾擦脸,我才知道我的眼泪竟然一路未干。
园园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让我们祝爸爸平安。”
可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
本文选自《红色家族档案》,罗点点/著,南海出版公司,199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