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夫,1991年出生在四川成都,籍贯云南昆明。因为想了解曾祖父何桐生的生平,14岁的他踏上了寻根之路。
讲述 / 何一夫 撰稿 / 丑丑
如果不是这场疫情,此刻,我正在云南保山参加高黎贡超级山径越野跑比赛。
因为疫情,比赛取消了,我只好乖乖待在家里。这场疫情,让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家国情怀。
平常,一有时间我就会去全国各地跑马拉松,越野跑。从初二到大学毕业,近十年的寒暑假,我都在寻根,也很少待在家里。
那十年的寻根,于我的生命,意义非凡。
2018年,参加成都国际马拉松
从爷爷这辈,我们三代人都出生在成都。户口本上,我们的籍贯却是云南昆明,我曾祖父出生长大的地方。
我的曾祖父叫何桐生,云南陆军讲武堂第十八期炮兵科毕业,曾任黄埔军校14-23期的上校爆破主任教官。
国民党败退台湾,曾祖父留了下来。解放后一直在看大门,对过去的事情从来不提。曾祖父经常酗酒,1961年的一个中午,喝酒喝多去世了。就连爷爷,也对他过去的事所知不多,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张。
八十年代,爷爷曾去昆明找到了本家亲戚,九十年代又失去联系了。
我1991年出生的时候,曾祖父已经去世三十年了。但自从听到何桐生这个名字,我就很想了解这个谜一样的曾祖父,忍不住常常会想: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长什么样?他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他曾经做过什么?
初二的夏天,七月的成都,又湿又热。我一个人骑自行车跑到新华书店,想找关于黄埔军校的书,看看有没有何桐生的记载。好不容易在二楼军事书架上,找到一本,书后面附有黄埔军校各期同学录名单,密密麻麻,乌泱泱一片。我去了两次,翻几个小时书,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找到何桐生的名字,倒是认识了何应钦将军。
周末,我跟爷爷讲,要不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新华书店翻翻看?爷爷很开心,说等你期末考试完,我们就一起去书店。没想到,半个月后我期末考试刚结束,爷爷就因病过世了。
我握着爷爷的手,心里想着:和爷爷的约定变成遗憾了,查找何桐生的事,就交给我吧。我想起 “客从何处来”里的一句话,很符合我眼下的心境:
踏上未知的旅程,去探寻属于自己的历史,奔波万里百年,去认领尚未启封的血脉遗产。谁会在远处等着我的到来?
龙应台当台湾省文化部长的时候,组织了民间修史,让每家把自己家族历史,寄到文化部,每个家的历史就组成了国家的历史。
我在蒲江(成都郊县)外公外婆家长到两岁才回成都。外公家姓杨,是当地望族,每到清明,家族成员都会从四面八方赶回蒲江相聚。很小的时候,经常听大人说,我们是从湖北黄州府麻城县孝感乡踏水桥迁来的。
高三的时候,家里突然多了一本《杨氏族谱》。打开家谱,看到里面一条条家规,我才知道原来真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所谓家族基因,家风传承,就是靠家规一代一代保持的吧。
我对自己的根,我来自哪里,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好奇。我不仅想了解我的曾祖父何桐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还想探寻,我母亲这一条血脉,祖上经历了什么,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
我决定去麻城走一趟。
高中毕业后,有了互联网,我用百度搜杨氏宗族的qq群,一下搜到好多,我就随便加了个群。进去后,看到有一个四川大邑县的杨爷爷,写的是湖北省麻城孝感乡豹子山人。我说我要去麻城寻根,拍了几张《杨氏族谱》的照片发给他。
杨爷爷给了我麻城市历史研究员,李敏的电话。百度上有李敏老师的介绍,她读过麻城两百多本家谱,发表了很多研究论文。
我是2011年12月24日下午四点到麻城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另一侧是蔚蓝色的天空和斑马云,非常美。
我把带来的《杨氏族谱》给李老师看,想让她帮忙看看,能不能和现在的麻城杨氏族谱衔接上。结果不行。
麻城博物馆
第二天,李老师带我去麻城市博物馆参观。博物馆一共三层楼,台阶走上去就是二楼大堂,三楼陈列麻城移民史,四楼是书画室。三楼桌上摊开上百封信件,都是来寻根的。
麻城大移民到四川,是在明朝,张献忠屠光了四川人,下令从湖北广东移民,史上称:湖广填四川。担心移民半路逃跑,一路押送都把手绑起来,如果谁想要上厕所了,就要说“解手”。 四川话里的“解手”是指上厕所,据说就是从这里来的。
博物馆有一张麻城老地图,李老师指给我看以前孝感乡的位置,并没有踏水桥这个地名。李老师怀疑,踏水桥可能跟河流有关。
虽然麻城之行收获不多,我好歹也算踩到过祖先踩过的土地了。回来,我专门去大邑县看了杨爷爷,跟他分享我去麻城的游历。
从麻城回来后,2012年春节我回蒲江外公家,特意带着《杨氏族谱》去蒲江市史志办,和工作人员陈老师聊我寻根的游历,无意中聊到我想寻找曾祖父何桐生的档案。陈老师给我推荐了“读秀网”,让我上去查查看。
我试着输入“何桐生”三个字,竟然查到了陈予欢先生编撰的《黄埔军校将帅录》,上面有何桐生的简介:
何桐生( 1900-1959)南京中央军校高等教育班第二期毕业。别号家炯,云南昆明人。
中央工兵学校高级班、中央训练团国防要塞研究班毕业。历任军政部第六工兵团连、营、团长。抗日战争爆发后,任中央军校工兵科爆破教官。1945年任工兵科上校爆破主任教官,西北战干兵团工兵大队长,川鄂湘边区靖绥司令部工兵指挥部副指挥,陆军总司令部工兵署少将科长。
《黄埔军校将帅录》上关于何桐生的资料
看到读秀网上的内容,我和陈老师都非常兴奋。只是,他们不仅把我曾祖父的生卒年写错了,居然还杜撰说他1949年移居香港。
在这之前,何桐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名字和传说而已,读秀网上的资料让我对曾祖父更加好奇。
他,到底长什么样?这个世界还有他的照片吗?我决定沿着曾祖父曾待过的地方,一路查下去:昆明、广州、南京、成都。
我计划2013年春节后去昆明,看看能不能查到何桐生的足迹。去昆明之前,我百度到四川省黄埔军校同学会地址,在一条小巷子里。我骑自行车一路问过去,只有一间十平方米的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给了我一本黄埔军校同学会编的一本同学录,已经发黄卷边很旧了,只查到何桐生的名字,没有更多内容。
第二天,我去成都市档案馆,工作人员说没有黄埔相关的文献,我又去了四川省档案馆。档案馆很大,浩如烟海的书啊,根本不知从何查起。
曾祖父是黄埔军校成都14-23期教官,工作人员说你要不就随便挑两期查吧。我挑了最后两期,当时何桐生军衔比较高,我猜想应该有记载。
四川省档案馆有黄埔军校成都时期最全的资料,工作人员把原版给我看。翻着原版资料,感觉很有历史厚重感,仿佛曾祖父从书里一页页向我走来,穿过民国,走到我面前。封面写有黄埔军校同学录第几期,第一页是黄埔校训:亲爱精诚,和校徽;第二页是校歌;第三页是孙中山的照片;第四页是蒋介石的照片,被人画了个大大的熊猫眼;第五页是廖仲恺的照片。
第六页开始,是每个科的教官和名字,最后几页是黄埔军校阵亡的同学名录。这些学员全部都不在了,而我在这些名字当中寻找我的曾祖父,希望能发现他留下的足迹。
这种感觉很奇妙。
黄埔军校成都时期
2013年春节刚过完,我从成都出发去昆明。上午的火车到昆明,下午,我就去了云南省档案馆。说明缘由后,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关于讲武堂同学录的光碟,让我自己翻阅。我看了两遍,有些繁体字,我不会认,就照着画下来了。
《云南陆军讲武学校同学录》里有何桐生十八岁和二十岁的记录,曾祖父真正的名字是何家荣,桐生只是他的号。十八岁那年,家住昆明县武庙街,二十岁那年住城隍庙街。没有十九岁的记录。
十八岁的何桐生住在武庙街
我惊喜地发现,曾祖父在十八岁和二十岁之间,曾经搬过一次家。向工作人员打听,他们说现在已经没有武庙街和城隍庙街了。我回到青年旅舍,问一些老昆明人,也说没听过武庙街和城隍庙街。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云南讲武堂。过马路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一块路牌,上写着:人民中路,原名长春路、武成路,中上段因近城隍庙,故称城隍庙街。中下段因有武庙(今武城小学址),故名武庙街。1936年统称为武成路,1998年更名为人民中路。全长1740米。
何桐生就在这条街上长大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一百年前,我家住在昆明这么繁华的地段啊。我的曾祖父何桐生,就是在条街上出生,成长,跑来跑去。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想象着一百年前,我的曾祖父,在这条街上来回奔跑。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充满梦想。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故土,四处辗转求学抗日,一生再没有机会归来。
我有些伤感,又很激动,把这条街从这头到那头仔仔细细走了一遍,感觉终于了却一个多年的心愿。虽然我不知道原来我家的具体位置,但也算是走过我家门前了。我的脚印,一定和我曾祖父的某一个脚印踩在了一起。
讲武堂在翠湖公园旁边,湖面上有很多到昆明过冬的海鸥。阳光灿烂,波光粼粼,海鸥起起落落。
当我走到云南陆军讲武堂时,有年轻人在门口拍婚纱照,还有老人在操场上散步,而那些曾在这里求学过的意气风发,心怀理想的少年们,已经变成文献和档案里一个个冷冰冰的名字。
烈火青春,烽烟战场,如今都归于平静。
翠湖公园
我的曾祖父何桐生1901年生于云南昆明,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二十年。我的曾祖母是广东人,我不知道曾祖父从云南讲武堂毕业后,是否去了广东,遇见了曾祖母?是否去过位于广州黄埔岛的陆军军官学校。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又一次出发去了广州。
创立于1924年的黄埔军校,培养了许多抗日战争中的著名指挥官。在广州黄埔军校纪念馆,工作人员给我提供了一个线索,说浙江档案馆对这段档案整理得非常好,资料很全,去那里查查也许会有线索。
广州黄埔军校
我登录浙江省档案馆官网,惊喜地发现,上面居然有何桐生的照片。只是照片很模糊,要付费才能看清晰的。
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英姿勃勃,一身戎装的军人。我左看右看,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精神抖擞的军官,和我那个看大门,喝酒醉死的曾祖父联系起来。
付费后,我终于能看到曾祖父何桐生了,这个我从小心心念念的先辈。
何桐生唯一的照片
因为历史原因,家中没有留存曾祖父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曾祖父的样子。
我不敢确认到底是不是我的曾祖父,回去赶紧让奶奶看,奶奶肯定地说,这就是你曾祖父何桐生。原来,我的曾祖父长成这样,我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
此刻,何桐生再也不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名字,我久久地盯着他看,他的表情,他的容貌,他的着装……希望能从这张小小的照片里,看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我感觉,我们的眼睛,长得好像是有点像。我能感觉到曾祖父看着我的目光,温和坚毅,好像知道在若干年后的有一天,我这个后代会去寻找他的足迹,将他一点一点还原一样。
在我查到的资料里,唯独广州没有记录,没有人知道曾祖父有没有去过广州。他和曾祖母是怎么相识的?在哪里相识?他们的人生经历过什么波折……这些都成永远的谜了。
根据陈予欢先生编著的《云南讲武堂将帅录》,何桐生1932年至1935年,先后入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高等教育班第二期学习,毕业后任教官。
我决定,下一站:南京。
黄埔军校南京时期学员,不知是否有何桐生
爷爷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大姐住在南京,我叫大姑婆。暑假,我专程去南京,找她了解曾祖父的往事。
大姑婆是曾祖父的长女,虽然年事已高,但记忆依然很好。大姑婆说,曾祖父曾晋升到上校军衔。解放后,十八军让她去新都(成都附近)学习,加入了解放军。
解放后,不知何故,他坚称自己有病,要求还乡。组织上觉得他有文化,就给了他一笔路费,让他自个儿回家去。回来后,就被发配去工厂看大门了,一直到1961年喝酒去世。
曾祖母叫童义如,是广东人。曾祖母有个哥哥是国民党军官,军衔很高。父母早逝,兄妹俩一直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何桐生,风华正茂,英俊挺拔,和童义如一见倾心。
曾祖父大学刚毕业军衔很低,曾祖母的哥哥极力反对妹妹嫁给他,撂下狠话:如果你一定要嫁给他,我们就断绝兄妹关系。妹妹非常倔强,含泪嫁给何桐生。哥哥后来去了台湾,一生再没联系。
爷爷的弟弟,我叫幺爷爷,和我家一直住在成都。在幺爷爷的记忆里,曾祖父很爱吃辣,而讲一口广东话的曾祖母常常做很好吃的广东小点心给孩子们吃。曾祖父云南讲武堂毕业后,又在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进修,黄埔军校本校迁至成都后,一直担任教官。
我先去了青岛路江苏省档案馆,被告知没有相关文献,只好作罢。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无意间逛到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门口。南京国民政府时期,这里是中国国民党党史史料委员会的所在地。现在,是集中保管中华民国时期历届中央政权机关及其直属机构档案的国家级档案馆。
别的档案馆都是开放的,凭身份证就可以查阅。这个档案馆门口有两个武警站岗。我跑去和门口站岗的武警哥哥搭讪,武警哥哥说没有介绍信不让进。我拿出之前查阅到的文献,各种好说歹说软磨硬泡两个多小时。武警哥哥被我说得受不了了,拿起电话,请示了一番。请示完,让我留下地址,终于答应放我进去。
工作人员反复跟我讲,不接受本人来查阅,只接受电话、邮件查阅,让我回去一定要补一个介绍信来。我回去还补了一个介绍信给他们,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过了很久,我通过官网给他们发了邮件。他们给我寄来一个民国时候办公厅的任命书复印件,上面显示,任命何桐生为上尉科员,没有日期。
曾祖父是南京中央军校高等教育班第二期毕业。在档案馆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我去了位于黄埔路的励志社,南京中央军校旧址。
我在里面逛了半天,和曾祖父也算在同一个空间里待过了。
抗日战争爆发后,军校迁移至西南地区,曾祖父任成都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少校总兵器教官。成都,成了曾祖父生命的最后一站。
黄埔军校成都时期
我突然天马行空地想到了著名女诗人,李清照。北宋靖康之变,李清照当时逃离北宋,跟着国家命运辗转,颠沛流离。
无论什么时代,个人命运注定是和国家命运绑在一起的。这一路走来,感觉我和曾祖父的血脉,已经牢牢地连上了。
为了得到曾祖父的照片,我专程去了杭州,找到浙江省档案馆,花了十元钱拷贝何桐生的照片。工作人员说,你怎么证明这个人就是你曾祖父啊?我说你看看照片嘛,和我长得到底像不像嘛。
过年的时候,家族聚会,亲戚们都说,小伙子,你还可以哦,连照片都被你找到了。
何桐生去世的时候,埋在磨盘山,文革的时候不敢上坟。过了很多年,变样了,当初的坟墓,连爷爷都找不到了。小时候,每年清明跟着爷爷去上坟,就大概找个地方烧香、放炮,就算祭过了。
爸爸说,你现在把曾祖父的照片找到了,我们什么时候找个地方把碑也立了吧。
我跟同学讲,我在寻根。他们也回家去问,结果很多父母连自己爷爷辈的事情都不清楚,更不用说再往上了。
百家讲坛钱文忠老师讲,以前参加科举考试,要先写自己往上五代直系长辈的名字,才有资格参加考试。我看央视的《客从何处来》,特别有感触,易中天自己就是历史学家,还有个收藏文物的马未都,他们都是搞历史的,都不知道自己家族的历史。
以央视的能力,让研究员帮明星寻根,有渠道和人脉,很快就能找到很多线索和资料,而以我个人之力,我连昆明的亲戚都找不到。
但是,只要一直坚持,就一定会有收获。从初二开始,到大学毕业,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基本寒假和暑假,我都在寻根。最初只知道“何桐生”,慢慢通过寻找,把他拼凑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长辈。
不找,他就永远是一个跟我没什么关系的冷冰冰的名字。
通过寻访,我深刻感受到我家的历史和近代军校史是一样的:祖辈们都生活在昆明,抗日战争爆发,曾祖父跟随黄埔军校由南京迁至成都。
成都,成了后辈们的故乡。祖籍昆明,反倒成了他乡。一位台湾作家说过:所有的故乡原本都是异乡,故乡不过是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
故乡他乡已不重要,在历史的长河中来看,世界本就一体。
就像《客从何处来》的旁白:已经不存在真相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再重要,重要的还是,经历了这样一段旅程,给我们留下来的东西,它能不能让我们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高中的时候看凤凰大视野《老兵不死》系列纪录片,老人口述,里面讲台儿庄敢死队队长仵德厚的故事。我看了两遍,看一次哭一次。太惨烈了。
想着我的曾祖父何桐生一生虽然只是个教书匠,但他培养的学生都前赴后继奔赴战场抗日了。如果曾祖父当时有另外一个选择,也许我们的命运都不一样了。
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以独立的个体存在于这个世界,他有来处,也有去处,每个人的命运都和祖先连在一起的。我们的存在,我们的当下都不是偶然,是必然。
2012年岁末,无意中看到腾讯的视频《老兵余生》,五分钟的视频,讲了四五个老兵的故事。视频末尾有关爱老兵网网址。我立即百度这个网站,看到有个老兵叫郭俊超就住在鞍山,离我学校辽宁科技大学很近。
第二天,凭着一个大概的地址:七岭子村,一路问过去,还真被我找到了。
郭老已经九十多岁了,不会讲话,瘫痪在床,只有老伴照顾。床上绑了根皮带子,郭老有时拉拉,训练力量。
郭俊超参加的是第一批中国远征军,孙立人的部下。他还担任过湖南芷江洽降仪式现场的警卫。这两件事让我特别佩服。我后来还特意跑到芷江,去拍了日本的投降书。
日本停战诏书
2009年6月17号的鞍山日报整版刊登了他的故事,我特意去图书馆找来报纸,仔细看了他的故事。
当时日军把沿海占领了,国内军工厂生产能力不足,武器只能靠盟军支援,需要补给只能通过滇缅公路送过来,很多归国华侨都在跑运输,源源不断从缅甸运物资。日本占领缅甸后封锁这条公路,国民政府派了远征军过去,郭俊超就是第一批中国远征军。
中国远征军
1937年,郭俊超是装甲兵团补充营第3连士兵,后历任第5军新22师65团第2营第3连少尉排长、连长、22师65团第2营营长,参加了昆仑关战役与第一、二次入缅作战。
看见曾经的英雄,如今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家徒四壁,特别悲凉。
寒假回校第一周的周末,我又去看他。过了两个星期,我正和同学逛商场,志愿者给我打电话,说郭老过世了。我当时就忍不住哭了,在商场里哭得稀里哗啦。同学很不解。
那天一直在下雨,我要赶去参加他的葬礼,给老师请假。老师说,你怎么那么远都有亲戚啊?我就想,是啊,我们无亲无故,到底是什么因缘,我会如此牵挂这个老人?他的去世让我如此难过,还冒雨赶去参加他的葬礼?
我觉得,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他们和我的曾祖父何桐生,都曾为我们的国家奉献过自己的青春和热血。
后来我又去看望了五六个老兵,都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很多记忆力都不行了。可是,一说到自己的部队,都能准确地报出部队的番号。
中国远征军修滇缅公路
寒假回来,我给高中同学讲老兵的故事,讲得很激动,自己都讲哭了。同学都觉得我很奇怪,理解不了我的这种感受。
刘放吾也是孙立人的部下,中国入缅远征军新38师第113团团长,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的原型就是他。
刘放吾
1942年4月19日,刘放吾的部队在缅甸仁安羌救英军,大胜日本常胜军第33师团。刘放吾团长带领部下,浴血奋战,取得了仁安羌大捷,也称仁安羌战役。战斗非常惨烈,血流成河,很多将士战死异乡。
仁安羌大捷
仁安羌大捷的报道
刘放吾后来随儿子刘伟民移民美国,八十年代在纽约去世。仁安羌五十周年的时候,撒切尔夫人亲自到美国去看望刘放吾将军,感谢他当年解救英军。
撒切尔夫人看望刘放吾
2013年,刘伟民出面在他父亲当年战斗过的地方,缅甸仁安羌修建了仁安羌大捷纪念碑。
我正好看到凤凰卫视报道仁安羌大捷纪念碑落成的新闻,有两岸三地将领的后代,还有一位参加过仁安羌战役的老人参加仪式。刘伟民念碑文的时候念哭了,我印象特别深。
刘伟民在仁安羌大捷纪念碑落成仪式上
2015年11月20号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府南河边跑步。路灯不是很亮,我突然看到一个气质很好,西装革履的老人,和一群家长,从兰桂坊说说笑笑迎面而来。
我冲过去就握着老人的手,憋红了脸足足有五秒钟说不出话来,突然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五秒钟后,我满脸通红蹦出了“仁安羌”三个字。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没错。
跑步偶遇刘伟民先生
我一瞬间想起了仁安羌,想起了那段历史和各种背景。我就自我介绍,也向他介绍了曾祖父何桐生。聊了大概十分钟,他还意犹未尽,说:小何,你跟我去香格里拉酒店,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我在酒店大堂等他的时候,想想不对啊:他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参加远征军呢?我猜肯定是刘放吾的儿子,赶紧用百度一搜,才想起他叫刘伟民。
等了五分钟,他下来了,拿了一本国军历史日历放在吧台上,一页一页按月给我们讲当年国军的大事记。
家长们把他围在里面,我在外面,讲到十二月讲完了,家长纷纷伸出手说:刘先生,给我给我给我。结果他转过身,递给我说:小何,给你的。
他帮我写了几个字,给了我张名片,说:小何,你留个地址,我给你寄东西。临走的时候,他还和我拥抱了一下。
我和刘伟民先生
仁安羌大捷纪念日的头一天,我给他写了封邮件问候。他回信说,又找到了一些新的关于父亲刘放吾的资料,上周五刚从美国给我邮寄过来。
缘分有时候很奇妙,你关注某些事情,就会莫名其妙和某一段历史联系起来,觉得某个地方很神圣。本来仁安羌跟我没关系,可一下子发现,冥冥中也有某种关系。
2013年放寒假回家,我说我开始关爱老兵了,爸爸拍案叫好,说外婆家变压器厂看门的爷爷黄开仁就是老兵,是李家钰将军的部下,当年的译电员,目睹了李家钰将军殉国。
李家钰将军和黄开仁,都是蒲江人。
老兵黄开仁
在麻城市历史博物馆,我看到过李将军的介绍,他也是麻城移民到蒲江的后代。1944年,李家钰时任第36集团军司令,在豫中会战失败后的撤退途中,遭到日本便衣队的袭击,壮烈殉国。
他是八年抗战中继张自忠将军后第二个战死的集团军司令官。1944年6月,国民政府追赠李家钰为陆军上将。
李家钰将军
黄开仁爷爷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跑到浦江去找他聊天。黄爷爷九十多岁了,神志清醒,记忆力很好,满屋子的书。
黄开仁爷爷
每年清明,黄爷爷都会从蒲江坐车到成都,到红牌楼李家珏将军墓前坐坐。他八十年代写了很多文章发表在蒲江县文史刊物上,我从读秀网上打印出来给他看,他很高兴,说自己也没留底。
李家钰将军殉国后,黄开仁成了日本人的俘虏,在黄河边上当苦力。两个伙伴约好一起逃跑,走到最后一个关卡,看守很严,如果硬闯,有可能丧命。黄爷爷想,都已经走都走到这儿了,拼命也要赌一把。他过去了,他的伙伴没过去,失去联系了。
从陕西吃尽苦头才回到四川,解放后和我曾祖父何桐生一样,被发配看大门。
我和黄爷爷
以前,每次遇到运动,黄爷爷都要挨整,说他是国民党特务。但黄爷爷很乐观,经常和老伴开玩笑,说自己是运动健将,每次运动都要去当运动员。
我只要回蒲江,都会去看黄开仁爷爷。2019年春节,我去看他,他已经神志不太清了。看完回来没几天,就听到他走了的消息。
我还看望过很多老兵。
辽宁锦州老人院有一个老兵,叫夏毅,他是老兵里少数清醒和身体好的。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被子叠得方正整齐,军礼标准。九十多岁了,行走坐卧还有军人的风采。
老兵夏毅
当年抗战是国破,后来是家亡。文革的时候,妻子为了和他划清界限,和他离婚,女儿被邻居推下河淹死,说这是反革命的子女,淹死没事。儿子也走失了。他的大半辈子都是一个人过,如今无亲无故将在老人院终老。
夏爷爷给我写的感谢信
2013年7月5号,成都一次抗日老兵聚会,我遇见一个叫钟一安的爷爷,我问爷爷您是参加哪场战役的?爷爷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抗美援朝的,从朝鲜回来就在鞍山炮兵508团。
钟爷爷后来给我寄了一些当年的照片、勋章和资料。开学的时候我带着这些资料找到部队,他们开始很警觉,当看到我拿出印了炮兵508团的蓝色笔记本照片时,马上就认出这是上几任的团长,是前辈。
老兵钟一安
我现场拨通钟爷爷的电话,让他们通话,排长说了很多感谢他们做的贡献的话,春节还给钟爷爷寄了一封慰问信来,他很开心。我给钟爷爷留了家里地址,有天中午他突然找到我家里来,要找我聊天。我爸妈都在,就在家里吃了个便饭,下午我才送他回去。那年春节,我还专程去看他。
穿军装的钟爷爷
老兵们如果活着,都九十多了,越来越少了。有些事情,如果你现在不去做,就永远不会去做了,会成为一生的遗憾。
以前我都利用寒暑假去做一些事情,大学毕业回成都工作,就没有时间往外跑了。这几年,我尽力把蒲江的老兵照顾好,让他们不要年轻时候流血,晚年还要流泪。最近两年,剩下的老兵们陆续离开人世,我也长大了。
我的同学,大多只能从历史书上去了解这群曾为国家浴血奋战过的英雄。身边的很多人,只能从电视剧里去了解他们。而我,因为曾祖父何桐生的缘故,从未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岁月长河。
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就像我的曾祖父何桐生。
你了解自己的祖先吗?
第一次听到何一夫寻根和照顾老兵的故事,我有些震惊。
这个执着的90后少年,从初二开始寻根,历经十年,靠自己的努力,终于揭开困扰他整个童年的谜:我从何而来?曾祖父何桐生是怎样一个人?
他利用寒暑假,沿着曾祖父的足迹一路寻找。终于找到了曾祖父留存世间唯一的照片,搜集资料,将他一生的履历拼凑完整。
随后,何一夫开始寻找外公外婆的根,寻找中华民族的根。他利用寒暑假,几乎跑遍全中国,大部分旅途,都是用搭车的方式完成。他会凑上去给人当导游,然后恳请别人搭他一程,去下一个目的地。他会站在路边,对着一辆一辆飞驰而过的车,伸出大拇指,请求搭车。
没有同龄人能理解他的行为。他找不到同伴,总是孤身一人上路,一站站拜谒中华文化重要发源地。他还去了日本投降地,芷江,认真地拍下投降书。
在寻找曾祖父的过程中,他接触到了一群老兵。从此开始关爱老兵。
生命和缘分有时候真的很神奇。比如,他在昆明过马路的时候,偶然抬头就看见了那块路牌,为他指明了,一直遍寻不着的武庙街。比如,一次随性的跑步,居然就能在成都的夜晚街头,偶遇来自美国的刘伟民先生,并且一眼就认出他来。
这些奇妙的缘分,真是不可思议。仿佛,你的愿力会产生一种神奇的电波,穿越时空,将你们紧紧相连。
中国人以前都有祠堂,有家谱,一翻阅,我们就能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祖先,曾经历过什么。
如今,这些都没有了。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异乡。
如果,你的孩子向你问起你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你能马上报出他们的名字,并讲出他们的故事吗?
而你,有没有像何一夫一样,曾试图去寻过自己的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