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国内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个人资料
  • 博客访问:
归档
正文

顾晓阳 | 纽 约 一 年

(2019-08-01 12:31:45) 下一个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1.

我刚到纽约的时候,老于对我说:“你要是在纽约混出来了,那全世界哪儿都能混出来。”我听了,既感到茫然,又有些血脉偾张。

我住在哥伦比亚大学学生宿舍,曼哈顿西 114 街的一栋公寓楼里。那是三个在哥大念博士的中国留学生合租的一套公寓,有四个卧室和共用的客厅、厨房,他们把空置的小卧室转租给我,仅能放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和一把躺椅,月租金 280 美元。这三个男生实际上是三个家庭,太太都来了,还刚刚诞生了一个婴儿。

我一来就喜欢上了纽约。公寓楼西边是哈德逊河,东边就是哥大校园。我常常穿过百老汇大街,到哥大的东亚图书馆里看书;或者坐在哈德逊河边的护栏上,望着落日,想念故乡。当时,老马也在纽约,住中城的公园大道,我去找他玩儿,都是步行穿过中央公园。初夏时节,天朗气清,草木繁茂,漫步在中央公园的坡道小径之间,游目骋怀,惬意之极。

因为初来乍到,我并不知道那里是个罪犯横行之地,轮奸杀人不时而有,抢劫群殴家常便饭,据传美国总统曾说过:“我们美国能把人类送上月球再送回来,但不能保证一个人从中央公园这边进去,准能从那边出得来。”不得不说,我是个被上帝拣选的幸运儿,悠然逛荡了多少回,只顾得游山玩水,没碰上一个歹徒。

后来,当我向纽约人这么自夸时,大家都笑了,说:“冲您这个样儿,人家都怕被您抢,谁还敢抢您哪!”

2.

老于帮我找工作,把我介绍给老朱。老朱也是北京人,比我大一点,原来在剧团拉大提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移民美国。他在建筑公司干过几年,后来自己做房屋装修生意。他在纽约是个出了名的大好人,满口答应了老于的请托,一小时给我 7 美元。

这对我简直就是高薪,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干,而且那年头,纽约的最低时薪标准还不到 3 块钱。上班那天早晨,我走在街上,望着匆匆而行的人流,感觉自己融入了纽约的生活,心情超爽。

我的工作,其实就是打下手,给师傅递扳子、递枪钻,偶尔搬灰板、扛重物。师傅都是专业技工,但有些人不能合法工作,一个小时才 2 块 5,比我这个打杂的少多了。朱老板懒散,把活儿一安排就玩儿去了。所以,我又以老板的耳目自居,谁活儿好谁活儿孬,谁想揭发谁(非法打工),都一一向他汇报——“打小报告”这事儿,咱可是老油条了。

老朱最要好的朋友是画家老张,过去剧团同事,也在纽约。老朱曾接过一个活儿,邀老张一起干。老张答应了。老朱说:“我也别说付你多少钱了,咱俩算合伙,甭管挣多少利润,半儿劈。”老朱是个干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人,可能在估价环节就出了错,二人干了几天顺利完工,拿到钱一算账,扣除成本一共挣了 1 块 2 毛 5。

这么大利润,即使是买汉堡包,也只能买一个,还得“半儿劈”。

老朱曾带我、老张和一位《时代周刊》编辑“小上海”(忘了名字,已早逝),去新泽西刷房子。小上海特别喜欢老张老朱,他是《TIME》的正牌大编辑,收入很高,来刷房,纯粹因为不想放弃任何一个与这俩人待在一块儿的机会。

我手脚笨,所以特别佩服能干的人,看着老张动作麻利,刷得又匀又快,不由得赞叹一声:“到底是画家呀,刷得真匀!”老张听了大怒,说:“噢!你的意思是说我画一辈子画儿,就是为了给这块儿刷匀了是吗?”

朱老板的好友兼冤家,是犹太富家子伊森,这俩绑在一起做了一辈子生意,有苦有甜,一言难尽。当初,老朱在建筑公司已成了管理人员,收入颇丰。伊森却百般瞧不上,非撺掇他自己出来干,伊森家在曼哈顿有很多犹太富翁朋友,说光是把这些人家的活儿揽给他,就能赚个盆满钵满,岂不比给别人打工强?老朱被说动了,辞职当“个体户”。但伊森的承诺似乎并未兑现,至少在我工作期间,没有一家客户是犹太人。

有一次,我们在曼哈顿下城干活儿,开了工,才发现需要梯子。正好伊森就住在附近,老板说他家有,让我去借。我找到那栋公寓、接通了对讲机后,才突然意识到我不会英文,一急,冒出来一句日本话:“毛西毛西!我滴老朱滴朋友。”

我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海,没有半点儿回音。漫长的数分钟后,伊森在那头儿也来了句日语:“到——遭(请进)!”随后门锁咔嗒一声开了。他正在客厅里和两个大美女喝咖啡,我俩互相看着笑,他的笑容里掺杂着疑惑。

我不知道日语“梯子”怎么说(反正说了他也不明白),只好手抓脚踹作出爬梯子状,美女们嘴里的咖啡喷了出来。伊森看了我一会儿,转身离开客厅,再回来,果然扛了一支梯子。人类最有效的沟通方式,还是肢体语言啊。

后来,朱老板和伊森结成了永久性的生意伙伴,谁也离不开谁。他们做过服装进出口,好像是跟印度。搞过法律相关工作,情况不详。经营过艺术品。近年来,又纽约、北京来回穿梭。老张也回了北京,在郊外建起一座漂亮的工作室。

我们在老张的工作室重新聚首,一晃,已经相隔了 20 多年。老朱什么都没变,还是那么好脾气,只有说起伊森时带几个脏字儿。我仍尊敬地称他为“我的第一个美国老板”。

3.

我在美国发现了一件事:中国人家里都没有书。当然有例外,老于就有整整一屋子书。

老于名友泽,笔名江河,是“今天诗派”的重要诗人之一。他博学多识,口才超好,令顾城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来到纽约,却隐迹江湖,不仅不再将自己写的东西示人,连朋友也不怎么接触了。纽约一年,我和他来往频密,离开后,还常通电话,不久,却彻底失去联系,直至今天。

老于是北京人,文革开始时是高中生,后来当过工人。他的经历很复杂,也很坎坷。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写诗,八十年代名噪一时,没人晓得他急流勇退的原因是什么。我和顾城在洛杉矶曾聊过老于,顾城说:“你别琢磨啦,谁也别想把他琢磨透。”

在北京时,我就经常到他那个仅可容膝的小屋去聊天;在纽约,接着聊。在北京,聊到后半夜没公交车了,我从西四走回北京站;在纽约,有一次我和老朱在他家聊了一个通宵。老于痴迷于西洋文化,渊博,见解深刻,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除了艺术,也谈身世,有的说得很深,以至他笑着对我说:“你偷走了我的秘密!”

我们还一起去过纽约现代美术馆看画展。一起看过帕索里尼的电影,他既不懂意大利语,也不懂英语,但看得津津有味。

另一类的“天才型”人物,是和我住同一套公寓的小吴,对他来说,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就是学数理化。他出生在福建农村,以高分考入中国科大,后来又考取李政道设立的奖学金,到哥大物理系念研究生。我在纽约期间,他拿到了物理和哲学两个硕士学位,继续读博,这些对他就像小菜一碟。

他带我去哥大游过泳。教给我很多纽约生活的常识。周末时,领我参观他们物理系大楼,李政道的办公室就在这里,门上有个玻璃方窗,伸头看看,里面乱糟糟的,很狭窄,很普通。楼道高大空旷,我俩一说话,回声嗡嗡响,走到他们实验室门口,忽然从里面出来了个 30 多岁的男子,冲他腼腆一笑,匆匆而过。

小吴说,这人就是他的教授,日本裔。他为什么会显得不好意思呢?因为教授在周末来实验室,目的只有一个——用电脑玩游戏!小吴在电脑上给我演示了一下,是类似“俄罗斯方块”那样的早期电子游戏,他们实验室所有的人,从导师到学生,都迷上了它。现在来想,在 1990 年,哥大教授的家里还没有 PC 呢。

顺便说一下哥大的另一位教授,我只在校园里见过,白人男性,也是 30 多岁,长发在脑后扎起来,穿皮夹克、牛仔裤,很酷,像个玩儿摇滚的。他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专家,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但会看中国古籍,而且飞快。这是东亚系他指导的一个博士生告诉我的。

小吴从实验室一回家,就钻到屋里看港台电视剧,都是从唐人街租来的录像带。他拉我一起看的,有台湾连续剧《邮差三次按门铃》,情景喜剧,场景始终是一家卖马桶的商店,低俗搞笑。他认为最大的美女是巩俐,问我认不认识?我说我去张艺谋的《代号美洲豹》剧组玩儿时,导演给介绍了一下,一起在食堂吃的饭,只见过,不认识。他问:“握手了吗?”我说握了。他一下子跳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激动得脸都红了。吴太太在一旁斜着眼,“切!切!”了好几声。

中国留学生,都是自己扎堆儿玩儿,跟美国同学很少有课外交集。我问过小吴为什么?他说美国同学在一起就是长跑、骑自行车,玩儿不到一块儿。

我离开纽约后,与小吴仍保持着联系。他拿到博士学位后,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我现在在哥大中国留学生里成了新闻人物啦!”原来,华尔街每年都从常春藤名校招揽理工科博士,因为薪水高,英才云集。但过去并不特别青睐华人。

这年,小吴刚毕业,德意志银行就找上门来。这在当时非常稀罕。小吴上任以后才知道,在华尔街仅中国科大的校友已有几十人。看来,从那时起华尔街就做好了迎接中国经济腾飞的准备,眼光真毒啊!

4.

朱老板在干完一个大活儿之后,累着了,不想干了,开车拉着我去匹兹堡玩儿了几天。回来后,我就失业了。那时,经济危机开始在东海岸蔓延,街上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关门,看得人心惊肉跳。我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买报纸,查招聘广告,打电话,有的还去面试过,都没戏。

我常去哈德逊河边散步。寂寞使人产生表达欲望,心里翻滚着什么,脑子不停地在想,手发痒。于是,我坐在河边的石桌石凳上,铺开纸,写。从河上吹来阵阵凉风,左手要把稿纸按住,身体像发烧一样烫。

我已经好几年没写东西了,主要是被一个观念所误导,就是说:要等有了灵感再写,写不出来不要硬写。鲁迅就说过类似的话,但这是错误的。作家要像工匠一样,手艺一天不练都不行。不过,这个道理,还要再过一两年我才明白并付诸实行。在哈德逊河边仅仅是开了个头儿。

朱老板可能怕我太闲了,问我去没去过时代广场?我说没去过。他说:“那得去呀!在纽约怎么能不去时代广场呢?世界的十字路口啊!”我一听,马上就去了。当我从地铁口钻出来后,却只见高楼大厦和几条分岔的路口,哪有广场?

所有的岔路我都走进去至少一英里,越走越窄,更不像。后来我给朱老板打电话说去了但没找到,他说:“咳!那就是时代广场啊!你以为天安门哪?”原来如此!所谓广场,是近代从西洋引进的,古代中国没有这个东西,从世俗功能上说,过去遍布都市社区的小庙,倒近于西方广场。自从有了天安门广场,我们对广场的概念就变成了“场地”,而且越大越好,以至于现在连贫困县的县城都非建个巨大场地,四不像。

也许纽约真是世界的十字路口,要么就是谁怕我闲出病来,这段时间,忽然有好多朋友都来到纽约,打上门来。

金老师是著名作曲家,从北京到华盛顿 DC 出差,顺便来纽约,住在我这儿。他不仅是我的长辈和忘年交,他的女儿女婿还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来了,当然要招待。进餐馆吃饭前,我在 ATM 机上取钱,那时国内还没有这东西,所以金老师看了可能产生了什么误解,后来老跟人说:“顾晓阳真够意思,现取出钱来请我吃饭啊。”

第二天,金老师出门会客。下午,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也要住我这儿。他们是我在日本认识的,女的是福建人小董,男的是美国人戴维,我见证了这两人从认识到恋爱的过程,后来在东京结婚。戴维离开美国已 20 多年,在台湾和日本教英文,此时刚回美国,开车环游。我说已有朋友来住,不方便了。戴维学世界语,在世界各地有他们学世界语的小圈子,互相提供帮助。于是戴维给纽约的“语友”打了电话,虽然从未谋面,对方很痛快地欢迎他们去住。

吃过晚饭,他们走了。到了 9 点多,忽然又打来电话,说戴维对动物敏感,那家养了一窝猫,视同儿女,还有好几个孩子,戴维已经冷汗淋漓了。这样,他们又回来了,在客厅里喝茶压惊。夜已过 12 点,金老师仍未归,我发毛了。要是他今夜不回,好像我在欺骗那二位。终于,金老师推门而入,灰呢子大衣,红围脖,风度翩翩,帅死了!我大松一口气。我都忘了那不平凡的一夜我们是怎样分配床铺的了。

小董个子不高,天资也不算高,她考了四次大学,第四次,她说,我下决心了,再考不上就跳崖。老天开眼,考上了,学日语,毕业后在旅行社当导游,从旅游商店拿回扣攒了不少钱。到日本后,一天打几份工,刚立住,就陆续把弟弟、舅舅等亲戚都办了来,管吃管住管工作。她有无穷的精力和奋发的斗志,在任何绝境中都能觅到生机。我每当需要励志的时候,都会想到她。可惜,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咱这个材料儿,学不了人家呀!

多多也转悠到了纽约。我们数月前在芝加哥见过,如劫后重逢,热烈拥抱,差点老泪纵横。他当时是受美国新闻总署邀请访美,第一次到美利坚,感叹不已:“美国这地方风水太好了,糟践300年也糟践不坏!”这次,我们一起去了曼哈顿的一家大唱片店,他搜检CD就像抢大饼,不计数量。有所谓“心理荷包”一说,即每个人在消费时都有自己的偏好,对有些领域抠儿得要命,花一分钱都嫌多,在另一些领域则挥金如土毫不在乎。

多多买古典音乐CD和书籍,就根本没有钱的概念。我们也去了法拉盛最大的中文书店,他向我推荐了村上春树,从此,我当了二十多年村上君的粉丝。那时,日本汉学界里出现了认识到多多的重要性的研究者,出版了一套印有多多的油画和铅笔画的明信片,其中一张,配有东京大学教授刈间文俊写的话:多多是被中国文坛排斥在外的奇才。

他在我的卧室里虬了几夜,每夜都聊到天发白。他睡床,我睡在躺椅上。北岛这期间好像来过两三次,一次和北欧的陈迈平约好一起来的,一次是哥大请他来演讲和朗诵诗(那可是要收银子的啊)。有一回,大约有十来人,在唐人街会齐,找地方喝咖啡。唐人街自然是没有这等去处的,我们兜兜转转,到了相邻的小意大利区,看到一家空荡荡的酒吧,拥了进去。

因为是白天,都不喝酒,只点咖啡。中国人说话本来声儿就大,吆三喝四的,还拼桌子搬板凳,高嗓大笑,足足闹腾了仨小时,没一个客人进来,掌柜的也不卑不亢。后来,一位住在附近的意大利裔哥大学生告诉我,那间酒吧是有名的意大利黑手党聚集地,良民谁也不敢进!我骤然想起电影《教父》里的场景,这条街,正是那个党徒云集、枪弹横飞之地。

大学同学老孟,在费城读博士,开车 3 个多小时来纽约,把我接到费城玩儿了几天。当我们在旅游景点漫步时,行人纷纷点头微笑打招呼。我说:“费城人民挺好的啊,不像纽约人全是冷冰冰的。”老孟说:“咳!这些人都是美国乡下佬,来旅游的。大城市的人都一样,谁理你呀!”

也是大学同学的老刘小凌夫妇,刚刚到了纽约,长驻。打电话告诉了我他们的地址。那时我在纽约的生活已近尾声,搬到了昆斯住。有一天晚饭后我出去散步(对,自从大家说我像抢劫的,我就不怕晚上出门被抢了),抬头一看路牌,这不是他们住的那条街吗?找到门牌号,按了门铃。小凌一听门铃响就乐了,说:“在美国,不先打电话就直接来敲门的,准是顾晓阳。”开门一看,哈哈大笑。

我们这四人不同系,都是校游泳队成员。优秀的人大游泳队虽然在首都高校游泳比赛上拿不到名次,出洋镀金倒不落人后。

5.

长安米贵,居之不易,我接近弹尽粮绝了。那年冬天拍的一张照片保留至今:长发支棱,面色青白,笑得勉强。我是天生的乐观派,这种苦瓜脸照十分珍稀。

有一天,我和端午、北岛、严力在中餐馆吃饭,端午细细端详了我一会儿,开始给我看相,先问:“你长过长寿眉?”“长过,左边有一根儿。”端午厉声喝道:“谁给你剪的!剪了长眉,几年都翻不过运来!”接着,又解说我脸上的其他器官,总之是倒霉透了。严力笑着说:“大师啊,这个就不麻烦您说了,我们也能看出来。”

我 20 多岁就认识端午了,他第一次给我看手相,说我将来是亿万富翁。所以,我一看到他心里就踏实。剪了长眉倒不碍事,不过是把做富翁的时间推迟几年而已。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问题在:我下个月的房租怎么解决?

圣诞前夕,我在曼哈顿闲荡。中央公园被白雪所覆盖,孩子们坐在小雪橇上,从坡顶冲下,尖叫和嬉笑声刺破了冰冷的天空。傍晚时分,洛克菲勒中心灯火辉煌,高大的圣诞树闪烁着迷幻般的彩灯。大厦前,有一个沉降式小广场,夏天摆咖啡座,冬天是冰场。我倚栏俯瞰,灯光下滑冰的人们回转穿梭,如梦中美景。

快到新年了,我给朱老板打电话,他太太接的,说:“我们老念叨你,圣诞节给你打电话没找着你,以为你想不开跳了哈德逊河了。”我说:“是想跳,但我水性太好,淹不死。正考虑其他方式。”两口子这么惦记我,心里感到温暖。

为了给我找工作,1991 年元旦那天,端午放弃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带我去唐人街。有这样的传说:端午大师打唐人街上一过,身后一片拆房子的声音。因为大家笃信大师的指点,让拆墙就拆墙,说改门就改门。元旦大概不宜动土,端午没让商家拆什么,但商户老板们见到大师,个个请安问好,显出既兴奋又紧张的样子,期待大师免费说几句什么。我们在餐馆吃饭时,老板趋来,低声下气地请教端午,端午说话时,老板紧张得眉毛直跳,满脸通红。端午把我介绍给他熟悉的商户,说是北京的小兄弟,叮嘱他们帮我找份工。真感谢端午啊!纽约的冬天是很冷的。经济危机也进入深寒期。

我搬了一次家。当时纽约的朋友很少开车,我认识的人里,老鬼(马波)有一辆车,我和老鬼交往不多,情急之下,也只好求他了。他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不仅如此,腰后还别了一束长绳,使出在内蒙赶大车时练就的技艺,噌噌几下就把床垫捆在了车顶。此后我和他交往也不多,但这件事和他朴质诚恳的为人,给我留下极深极好的印象。他一直坚持写作,越写越好,近年的《母亲杨沫》,是我读过的写自己父母写得最好的一本书,实在让人佩服。

搬家没多久,我决定离开纽约,西去洛杉矶。一位交往也不多的朋友说他有车,主动帮我把需要运输的物品送到收件站。他是天津人,使用好几个名字,30多岁,单身,很怪,人极好。我离开纽约后不久,他“坐化”而亡。据说他是盘腿坐在沙发上,不吃不喝,静静离去。过了一个多礼拜,邻居闻到味道,报警,才被发现。没有遗书,个人生活也很平静,找不出什么自杀的原因。也许就是所谓的“厌世”吧。

他是家萱的朋友。家萱是我在纽约认识的,人称“曼哈顿老鼠”,意思是不管明处暗处、犄角旮旯,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写书法,研究中国文化,交女朋友,特别善于经营自己的生活。听到我要走,他说:“既然来了纽约,必须去趟林肯中心啊,我来搞票。”没几天,果然拿来两张林肯中心的票,是约翰·施特劳斯的一部歌剧,我俩一起去的。我问他歌剧名,他说:“这个单词我也不认识,好像是一种鸟儿。”多年后我在北京买了一张这部歌剧的碟,敢情是《蝙蝠》。

临走前,家萱开了张500美元的支票送给我。他十分诚恳,非常坚决,真心实意,令我感动不已,不收不行。一到洛杉矶,我就在支票上画了个交叉线使它作废,然后寄还给他。但我把家萱的深情厚谊留在了心里。

北岛也送我500美元支票,我兑现了。一年后,我要还他,他说什么也不要,强调是送的,不是借。我没办法,给他在伯克利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请代收代转。

朋友同意了。我在支票上写了那位朋友的名字,寄了过去。

就这样,我离开了纽约。

现在,必须把老于开头的话做一个引申,那就是:“要是在纽约没混出来,在别的地方也悬了。”

不过,行笔至此,我忽然发现:在纽约短短一年,我的生活过得这么丰富,它在我的生命中只占几十分之一,却孵化出大量养份,点点滴滴,滋润着我的人生。

何况,还有故事没写呢。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