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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明 | 在龙眼树上哭泣的小孩

(2019-08-19 12:01:07) 下一个

台湾作家黄春明

在龙眼树上哭泣的小孩

文 | 黄春明

过去四季的各类蔬果,以及海产的鱼虾贝类,分别在菜市场出现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当下的季节和月份。比如说,当人们看到凤梨和龙眼的盛产时,他们都知道,时值农历的七月鬼节。七月普渡的供桌上,除了三牲酒礼,还有糕饼鲜花青果;其中一定有凤梨(旺莱)和龙眼,并且数量很多,因为供品里面凤梨和龙眼算是最便宜的了。在闽南的谚语里面,有这样的一句:“旺莱龙眼,排排一桌顶。”将凤梨和龙眼堆排在桌上,那一定是在拜七月好兄弟才如此,平时不可能买很多水果排放在桌上。

我们的记忆,都寄放在许多的人、事、物上,并且每个人寄放记忆的人、事、物,各自不同。我个人对龙眼就有两件深刻的记忆。

七岁那一年,随阿公到了他的友人家,他们一见面,热络地把小孩子忘在一边。当我表示无聊吵着要回家时,那位叫叔公的,他抱着歉意说:“啊,我忘了!我带你到后院,后院的龙眼生得累累的。”他问我会不会爬树,阿公在旁说:“这孩子像猴子一样,他常常在帝爷庙前的大榕树,爬起爬落像搬马戏。”他们把我留在树上,又到屋里喝茶聊天去了。我看到树上累累的龙眼,高兴得不得了,一上树,马上就摘一把龙眼吃。当然,这一把吃完还可以再摘。

他们老朋友谈话聊天聊到差不多了,阿公他们到后院来带我回家,就到后院来带我回家。他们惊讶地看到我抱着龙眼的树干在哭,他们不约而同地问我:“你为什么哭?”我望着仍然结实累累的龙眼树,哭着说:“龙眼那么多,我吃不完……”

我的话不但让两位老人笑歪了腰。后来我长大了,想到了总是不忘记再嘲笑我一番。

还有一段有关龙眼的记忆。

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了,有一位代课的女老师,要我们画图,画“我的母亲”。当每一位同学都埋头画他们的妈妈时,我还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好。老师责问我为什么还不画,我很小声地说:“我母亲死了。”老师突然客气起来,她很同情我地问:“你妈妈什么时候死的?”我只知道是在我一年级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天。

我更小声地说:“我忘记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小声而急切地问我。这下我真的愣住了。老师再问我一次,我还是答不上来。她急了:“什么?妈妈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你已经四年级了呢!”同学们的注意力都被老师的话吸引过来了。老师看到同学们都在看我们,就叫我站起来。她大声地说:“各位同学,黄××说不知妈妈是哪一天死的!”许多同学不知道是讨好老师,或是怎么的,竟然哄笑起来。“有这样的孩子?妈妈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你的生日知道不知道?”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我知道。”老师用很奇怪的声音吊了一下嗓子说:“嘿——有这样的学生?妈妈哪一天死了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生日!”同学们笑得更厉害,我羞死了。我想我真不应该,我想我犯了大错了,有多大,我不知道。我难堪之余急出答案了来。我说:“老师,我知道了。”

“哪一天?”

“龙眼很多的那一天。”

老师惊叫:“什么龙眼很多的那一天?”

同学们的笑声差点把教室的屋顶掀了。

那一节课老师就让我一直站在那里,没理我。我想起妈妈死的那一天的经过,它历历如画的画面,就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重翻一遍。

妈妈弥留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我平时都很少见过他们,据说都是我们的亲戚。阿嬷里里外外忙着。中午已过多时,我和弟弟因为还没吃,所以向阿嬷叫肚子饿。阿嬷严厉地骂我说:“你瞎了,你母亲快死了,你还叫肚子饿!”我们小孩当然不知道母亲快死了就不能叫肚子饿,不过看阿嬷那么生气,我们只好不再叫饿。我和弟弟各拿一个空罐准备到外头去捡龙眼核玩。我们外头被卫生单位泼洒了浓浓的消毒药水,还围了一圈草绳,因为妈妈感染了霍乱。我们撩开草绳就钻出外头了。我们沿路捡路人吃龙眼随地吐出来的龙眼核,捡到帝爷庙的榕树下。有一群老人围在那里聊天,其中有人在吃龙眼,我和弟弟就跟人挤在一起,为的是等吃龙眼的人吐出龙眼核。就这样过了一阵子,阿公急急忙忙走过来了。这里的老人都认识阿公,也知道他的媳妇病危,有人问他说:“允成,你媳妇现在怎么样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老朋友的问话,他只对我们两小孩说:“你母亲都快死了,你们跑来这里干什么!”说完拉着弟弟就走。我跟随在后头,只知道妈妈快死了,但是一点也不懂得难过。

当阿公带我们回到家门口时,暗暗的屋里看不到人影,但异口同声的一句话,从里头轰出来,他们说:“啊!回来了!”

进到里面,弟弟被推到妈妈的身边,妈妈有气无力地交代他要乖,要听话。弟弟被拉开之后轮到我靠妈妈的时候,我还没等妈妈开口,我就把捡了半罐的龙眼核亮给妈妈看,我说:“妈妈你看,我捡了这么多的龙眼核哪。”我的话一说完,围在旁边的大人,特别是女人,他们都哭起来了。我也被感染,也被吓着了。没一下子,妈妈就死了。哪知道“妈妈你看,我捡了这么多的龙眼核哪”这一句话竟然是我和母亲话别的话。

长大之后,看到龙眼树开花的时候,我就想,快到了;当有人挑龙眼出来卖,有人吃着龙眼吐龙眼核的时候,我就告诉我自己:“妈妈就是这一天死的。”

 

本文选自《华语文学60年·散文精选》之《岁月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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