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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蜜儿一出现,打破了罗丹四十年平静的生活。她的美貌、她的才华,是罗丹从未见过的,令他战栗。她给了他青春肉体,给了他创作灵感,把他推向艺术高峰。每每二人出入社交场合,也让罗丹风光一把。当年的报纸曾这样报道卡蜜儿光彩照人的瞬间:“今晚,小卡蜜儿来了。她是罗丹的学生,身穿绣着日本花朵的大领蓬裙。她有着娃娃脸,美丽的眼睛,机智的谈吐带着浓重的乡村口音。”

《蹲姿女人》(Femme accroupie),卡蜜儿作,1885年。
这件作品证明,见到罗丹后短短不出三年,卡蜜儿已经充分掌握了罗丹风格的人体形态的准确度和肌肤之下的生命力。
然而令罗丹愈来愈无所适从的是,他没有料到卡蜜儿不只是个带着外省口音的淳朴女孩,她犹如一匹难于驾驭的小野马,完全不屑于做一只花瓶。她不但要在艺术上与老师争高下,而且不甘心与别的女人共享自己的男人。这是罗丹难以接受的,他曾向他人这样抱怨卡蜜儿:“和所有女人一样,她不懂什么是公平游戏。(Elle n'a pas le sens du fair-play, tout comme toutes les femmes.)”
这个所谓的“公平游戏”,就是男尊女卑时代男人的游戏。罗丹生性风流,他曾在创作过程中突然怀着崇拜的神情去亲吻女模特的肚子。他在六十开外时又去勾引年仅二十出头的美国舞蹈家邓肯(Isadora Duncan,1877-1927),而邓肯不像卡蜜儿那么傻,或着说不那么精,没有让罗丹重演手到擒来的好戏。罗丹与大画家莫奈是多年的故交。莫奈有四个漂亮的女儿。又一次罗丹在莫奈家吃饭,在餐桌上一直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人家四个女孩。大女儿被看得很难为情,于是饭吃到一半便转身走人。看走一个,罗丹就盯着下一个,直到四个全都纷纷离去。

《邪恶魂灵》(The Evil Spirits),罗丹作,1899年。
志趣相投的伴侣、烈火干柴的情人、天作之合的助手、性感迷人的模特、才华横溢的学生。抛开这一切,卡蜜儿最想要的身份定位,其实就是名正言顺的妻子。但可望而不可及,于是卡蜜儿的心一天一天地沉下去。罗丹以卡蜜儿为模特的作品,没有一件是轻松快乐的,美丽的面庞上全都写着迷茫、孤独和忧郁。

《黎明》(Aurora),罗丹作,1895年。
罗丹的这座雕像突出卡蜜儿光滑细嫩的青春面庞,周围有意保留石头的原始状态和粗糙的斧凿痕迹,作为衬托。眸子也没有雕刻出来,好像双眼完全被迷茫的泪水遮住。看这件悲剧美学的作品令人想起马斯奈 (Jules Massenet ) 如泣如诉的小提琴独奏《沉思曲》。
这座雕像原文名字“Aurora”是指破晓时的第一道曙光,同时也有“极光”的意思。卡蜜儿就像朝霞一样清新动人,又像北极光一样冷艳炫目,捉摸不定。深埋在乱石中的美丽面庞,石破天惊,犹如从混沌天地间千万年后瞬间脱颖而出的绝代风华。
有记载公认卡蜜儿曾为罗丹堕胎,虽然两位当事人未曾透露过任何口风。也有人认为二人有私生子,甚至不止一个。曾有人直截了当地问过罗丹是否与卡蜜儿有孩子。罗丹不置可否,所答非所问:“那样的话,我的责任倒是简单了。(Dans ce cas, mes fonctions auraient été simples.)”听上去罗丹是否认的,他的话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我们没有孩子,所以关系不明不白,弄得我无所适从。如果我们有孩子,那么我的责任反倒明确了。不过罗丹的话不能全信,他对他与露丝的私生子也是从来不认的。
在罗丹档案中,我们见到一份1886年的契约。这份看上去像一件有约束力的法律文书的契约大概是由卡蜜儿起草的,罗丹为了讨卡蜜儿的欢心,并未完全当真,签字了之。契约上约定:卡蜜儿为罗丹唯一的学生;尽一切可能为她提供艺术上和生活上的帮助;带她到意大利旅行;在近期罗丹应邀去智利制作雕像时携卡蜜儿随行;六个月之后与卡蜜儿结婚。契约中卡蜜儿需要履行的义务是:每月罗丹有权进入卡蜜儿的闺房四次。
这份契约很快就被埋在故纸堆里。除了卡蜜儿履行自己的义务之外,罗丹的部分大部分都构成违约。意大利之行被忘在一边。智利发生革命,于是罗丹的雕像之请也黄了,卡蜜儿的随行计划也因不可抗力无法履行。至于结婚的部分,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梦,卡蜜儿连提都不敢提了。
英国女孩杰西·利普斯寇姆(Jessie Lipscomb,1861–1952)曾与卡蜜儿一起在罗丹工作室学徒,后来嫁人返回英国。她知道卡蜜儿每天心神不定,就请她去英国散散心。事先她担心罗丹会反对,于是就写信给罗丹征求他的意见,并说她无意介入他与卡蜜儿的感情瓜葛。罗丹虽然有些不快,也无法禁锢卡蜜儿。再说他也管不住她。于是卡蜜儿于1886年去了英国。过了几天,罗丹在法国如坐针毡,也按耐不住追到了英国。他希望在那里跟卡蜜儿见面。但卡蜜儿和他捉迷藏。杰西为了撮合两人重归于好,特意在家里举行了一个聚会,请了一些朋友听她演唱苏格兰民歌。杰西没有告诉罗丹会到场。当罗丹突然出现时,卡蜜儿顿时火冒三丈,认为杰西设圈套骗了她,当场大发雷霆,于是聚会也因此不欢而散。这件事对罗丹打击不小,多年之后提起来还耿耿于怀。

左图:《萨昆塔拉》(Sakuntala),卡蜜儿作,1888年。
右图:《永恒的偶像》(The Eternal Idol),罗丹作,1888年。
这两件作品常被评论家放在一起讨论。两者极为相似,同年创作。很难说谁受了谁的影响。或许他们二人商量过一个共同的构思,随后约定分别制作自己的作品。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去观察它们,还是会发现两者有很耐人寻味的重大不同。
我们先来看右边罗丹的作品。
罗丹作品中的男女并无太多的肢体接触,男子没有拥抱女子,反而奇怪地把双手背在身后,似乎他全部的兴趣都集中在女子的乳房。而女子也没有激情,表情淡然,只是挺起前胸去迎合男子的嘴巴。而手指却同时一心二用地在玩弄自己的脚趾。场面看上去以游戏的成分为基调。

《萨昆塔拉》(细部)
而卡蜜儿的作品则表现出更多的情绪。只见身处下方的男子仰头亲吻女子,双臂紧紧拥抱着她。上方的女子低头把整个面颊都放在男子的头上,她一只手搭在男子的肩上,另一只手难为情地捂住前胸。
萨昆塔拉是印度的一个古老传说。萨昆塔拉是森林的女儿。一天印度王来森林打猎与萨昆塔拉相遇,一见钟情,于是就地娶萨昆塔拉为妻。临走时印度王给了萨昆塔拉一枚戒指作为信物,表示一定很快再回到她的身边。萨昆塔拉在森林里独自养育她与印度王的儿子,苦等他数年也不见丈夫返回。原来印度王被施了魔法,已经不记得他的妻子萨昆塔拉。只有再见到信物他才会恢复从前的记忆。于是萨昆塔拉赶紧翻山越岭去王宫面见丈夫。但在渡河时萨昆塔拉也被施魔法,手指上的戒指滑落到河中。她到了王宫见到丈夫时,因为手中没有了信物,印度王不承认她就是他的妻子,把她赶出王宫。悲伤的萨昆塔拉只得返回森林继续与儿子相依为命。后来一位渔民在鱼腹里发现了那枚戒指。一见那是王室的东西,赶紧把戒指送到王宫。印度王见到了信物,终于恢复了记忆。于是他立刻奔向森林,夫妻相认。他跪在她面前乞求原谅。从此二人幸福永远。
卡蜜儿的作品表现的是夫妻重逢的场景,有一种母性的感染力。她何尝没有自己的用意:她多么希望罗丹也能浪子回头,迷途知返,早日认她为妻。她将以自己温暖的怀抱迎接他的回归。
在1890年左右,卡蜜儿结识了作曲家德彪西,与他发生了短暂的一段感情。德彪西与卡蜜儿属同代人,他只比她大两岁,自然比大二十四岁的罗丹具有不同的吸引力,而且二人有很多共同的艺术兴趣。他们一起讨论有关儿童和死亡的话题。他们共同喜欢的画家包括法国的德加和日本的葛饰北斋。据称德彪西音乐里的日本风是受到了卡蜜儿的影响。

德彪西在1885年的照片。当时这位世界级的作曲家年仅二十三岁,可谓青年才俊。
德彪西属于革新的印象派音乐家。他对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一切传统都嗤之以鼻,他曾直言不喜欢半吊子传统的罗丹艺术,称它有一股“浪漫主义的腥膻味(au romantisme faisandé)”。不知他这样说是否有意离间罗丹与卡蜜儿。而那一边罗丹则说讨厌德彪西的音乐,说他听不懂,让他打瞌睡。其实罗丹对所有音乐似乎都没有兴趣,从未以音乐为题材做过任何作品。他还曾说瓦格纳的音乐整个一团糟。卡蜜儿对音乐也没有什么熏陶,对德彪西缺乏旋律的新派音乐也没发过什么赞许。
卡蜜儿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德彪西,重返罗丹的怀抱。或许两位雕塑家之间,心灵互通的东西比一个音乐家更多。况且,在众多的艺术家中,纯粹的雕塑家是少数。他们需要独特的艺术感觉,用沾满泥巴双手去直接感受世界,塑造世界。这种独特的艺术感觉能够引发他们的心灵感应,使他们惺惺相惜。
卡蜜儿离他而去,德彪西曾十分痛苦,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曾这样写道:“我为这场如梦之梦的破灭而哭泣。(Je pleure la disparition du Rêve de ce Rêve.)” 德彪西在他的琴室里一直保留着卡蜜儿的雕塑作品《华尔兹》,直至去世。

《华尔兹》(La Valse),卡蜜儿作,1889年。
《华尔兹》是卡蜜儿第一件以音乐为题材的作品,数年后她又创作过《吹笛人》和《盲歌手》。从罗丹没有这类的作品的角度来看,这能反映出卡蜜儿力图摆脱罗丹的影响而发掘新素材的努力。
一对裸体男女相拥旋转,翩翩起舞。男子用手臂搂住女子后倾的腰身,女子把头靠在男子宽阔的肩头。二人的身体光滑闪亮,熠熠生辉。体态矫健的男子左脚离地,准备带领女伴开始下一步旋转。二人的身体倾向一边,更显得体态轻盈,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轴心旋转。这个轴心使作品的每个角度都有不同的美感。
这件作品一问世便出现很多争议。有报章恶毒地挖苦:哪有光着身子跳舞的?这是做爱的前戏吧?他们大概巴望着赶紧跳完这段,就回去上床。罗丹出了多少裸体,舆论只有叫好。而一个女艺术家创作裸体就是淫荡。这就是卡蜜儿不得不面对的社会现实。为了平息争议,卡蜜儿修改了原作,为女子增加了下身的长裙。这件飘舞的长裙反而增加了作品的整体美感,宛如水银泻地,与不平坦的地面构成整体,正是翻江倒海的音符。

《华尔兹》镀金版。
卡蜜儿的《华尔兹》出过两个镀金版。绘画与雕塑不同,一幅画只能有一件原作。而雕塑在制成模板之后,可以制作出不同材料、不同大小的多件原版作品,可以是泥塑、石膏、陶瓷、大理石、铸铜、镀金等等。我们下面还会介绍卡蜜儿用玛瑙制作的雕塑。法国曾颁布过法规,只允许一个模板制作二十件原版。罗丹的大部分重要作品,包括《思想者》、《卡莱市民》等都同时有十几件被认定为原作。
卡蜜儿出走英国以及与德彪西的一段情,这两件事大概使罗丹产生了卡蜜儿会离他而去的危机感,两个人的关系就忽然又柳暗花明起来。1891年可以说是他们的蜜月期,罗丹带卡蜜儿来到法国中部一个叫做土伦的小镇,在这里的一座城堡里过了一段隐居的生活。这是卡蜜儿与罗丹最甜蜜的也是最后的一段日子。当时罗丹接下了一件重要工作:为巴尔扎克立像。为此罗丹经常要北上返回二百五十公里之外的巴黎,留下卡蜜儿独自住在城堡里。有人说卡蜜儿躲在这里可能是为了隐藏孕身。罗丹不在的时候,卡蜜儿给他写了不少信。其中一封要罗丹在巴黎为她买一件游泳衣,其颜色与式样卡蜜儿在信上都有具体的要求。她还写道:“我上床睡觉时不穿衣服,全部脱个精光,这样我就可以想象你就在身边。可是一觉醒来,感觉有些失落。”

这是卡蜜儿写给罗丹的信件之一。结尾有“我拥抱你”、“请不要再欺骗我”等句子。

《巴尔扎克雕像》(Monument à Balzac),罗丹作,1892-1897年。这座雕像一问世,就有人将它誉为“十九世纪乃至米开朗基罗以来最伟大的雕塑作品”。

《城堡里的小女孩》(La petite châtelaine),卡蜜儿作,1892年。
在居住土伦城堡的这段日子里,卡蜜儿为城堡主人的小孙女制作了一件雕塑。从这件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卡蜜儿当时明媚的好心情。与之前之后卡蜜儿作品中灵与肉的冲突截然不同的是,这件作品中只有温馨祥和。这样的作品卡蜜儿一生中几乎绝无仅有。只见小女孩微微扬起头,一派天真的模样。有人说因为卡蜜儿当时怀孕在身,所以这件作品披洒着母性的目光。同时这件作品也反映了卡蜜儿独立的审美趣味,因为罗丹从来对儿童题材不感兴趣,他只是忙不迭地在塑造健壮丰腴的成年男女。

《克罗托》(Clotho),卡蜜儿作,1893年。
卡蜜儿的这件里程碑式的作品与前面一件形成壁垒分明的鲜明对比。前者温暖和煦,后者肃杀悲怆。很难想象两者是同一作者相距不到一年时间里的作品。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造成卡蜜儿如此巨大的改变?
1891年10月,卡蜜儿和罗丹从土伦城堡返回巴黎。罗丹对卡蜜儿说:他不能离开老情人露丝,不想与任何人结婚,也不希望卡蜜儿把孩子生下来。这使卡蜜儿感觉一下从天堂掉回了地狱,最后的希望破灭了。1892年,卡蜜儿堕胎(也有因事故胎儿流产的说法),身心俱疲地永远地告别了罗丹工作室。随后她就制作出这件《克罗托》。
克罗托本是希腊神话里命运三女神中最年轻的一个,她负责编织人类命运之网,她还参与了为人类发明字母的工作。一反以往艺术家们把克罗托描绘成年轻貌美、智慧善良的女神模样,我们的卡蜜儿,一位年仅二十八岁的青年女子,却把克罗托塑造成一个风烛残年褴褛邋遢的疯婆子。只见她衰老不堪,瘦骨嶙峋,干瘪的乳房像两只破旧的布袋,凌乱不堪的长发就是她剪不断理还乱的命运之网,又是她唯一可以用来御寒遮体的物件。
只有在最苍凉的心境里才能有如此苍凉的作品。卡蜜儿自己就是被漫无头绪的命运之网绞结纠缠得失魂落魄。这件作品无疑变成了作者晚年生活境遇的真实写照。
这样的作品前所未有,从未有过的故意为之的丑陋形象,从未有过的直截了当毫不掩饰的象征意义。它也公开宣称了与罗丹艺术的彻底决裂。它震惊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罗丹。他意识到卡蜜儿作品中的反叛与颠覆,而且那种与命运搏击的强度也是他无法企及的。即使卡蜜儿不自行求去,他也会把她扫地出门。他不希望别人会说这样的作品出自他的学生之手。
从此,师生分道扬镳,情人形同陌路。
(未完待续)
一起生活真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