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晚想到了第一次见到13床的时候。
那是早上6点半,肿瘤科的病人和家属还没开始一天的治疗,小晚要赶早8点的检查,醒了睡不着,她独自踱步到病房走廊尽头医护人员专用电梯口的空地上,想去透透气(病房开了空调,窗户紧闭)。
一个高大的男孩子站在窗前,轻声读英语。他发音清晰、标准,嗓音略带沙哑,却特别的悦耳,头发像夏日的树叶一样浓密。如果不是睁着惺忪睡眼的来换班的护士经过,过路人会以为不在医院,而在大学校园里。
男孩子发现了她,很有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接着继续读。他露出好看的牙齿,身姿挺拔得像窗外的绿树。
小晚试图分辨他读的是什么,结果发现她已经听不懂90%的内容了(大学毕业刚一年零一个月)。男孩似乎读累了,停下休息。
“你读的是什么?”
“四级单词。”男孩对她晃晃手里的书。“大学英语。”
她发现自己不认得这本书。四级培训日新月异,她安慰自己。
“我也背过,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她看向窗外,假装伸胳膊锻炼。
她的话引起了男孩的兴趣。
“你也是学生?”
“毕业一年多了。我是*大的。”
“学姐,我是A大的,就是你们隔壁的学校。”
隔壁的是985,她们是2本。
“是吗?你大几的?哪个系的?”
“我是大一新生。9月份入学。”
现在是十月中旬。
小晚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男孩子脖子上贴着的纱布(刚做完穿刺),开心地说:“学弟呀,欢迎你到**山来。你们*大虽然风景不错,但是我们*大食堂好吃。到时候,你可以来我们学校食堂吃红烧狮子头,才5元!”
“这么便宜?”男孩子显然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趣,和她聊起了食堂的饭菜。她知道了他喜欢吃红烧牛肉,讨厌芹菜和木耳。他也知道她喜欢红烧狮子头和香菜。
“你为什么现在就急着背四级单词呢?大二才考四级的。”
“我们学校大一就可以报名。我加了新生群,大家都说,老生的经验,到了大学要赶紧去考4级,不然到了大学会放松自己,大二很难考过的。而且大一考过了,以后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准备6级和托福雅思。”
“反正你都考上A大了,等你出院再准备也不迟呀,何必现在这么拼呢?”
“我不能因为住院就放松自己。我已经荒废学业好久了。”男孩落寞地说。
“哦……”小晚看着窗外路上越来越多的车辆和病人、家属、医生、护士,“……你继续努力!我8点的检查,得早点去排队。”
男孩照旧很有礼貌地向她道别。
13床是淋巴癌。
跟其他病人相比,13床除了清瘦一些,脖子右边鼓起了一块以外,没有任何病容。
他高考之前就有了症状,为了考试一直拖着,考完去检查直接进了医院,辗转几家医院来到这里。
他的父母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病理结果也出来了。父母抱头痛哭,哭完告诉他,他是良性肿瘤,手术后就会好。即便在肿瘤科,医生护士也瞒着他。病人们也约定好似的从不多嘴。父母为了宽他的心,只把录取通知书拿给他看,鼓励他早日康复,去大学报到。
报到的日子到了,不知父母怎么骗过了他,反正他没去。13床消沉了几天,过后告诉大家他办了休学,然后天天背单词。
小晚入院的时候,正是他刚办好休学的时候。
后来听说13床去北京看病了。再后来,小晚发现自己手术无望,连家人也没告诉直接奔天台了……
早有人陪着男子走进院子。小晚死死盯着跟13床一般无二的背影。
13床,你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小晚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前。
“快,轮到我们了。”队伍里的人一阵骚动,裹挟着小晚向前走去,进了一所幽静的大院。
院子比小晚在旅游区参观的地主大宅还要大。
此刻院内挤满了焦虑的病人组成的长队。一队看病,一队拿药,秩序井然。
院内一角,申请肃穆的几个年轻人裹着头巾在煎药。她数了数,同时有6个炉子,不停地煎药。
过了不知几个时辰,轮到小晚了,她在人的引导下,走进黑乎乎的堂屋,室内窗户紧闭,空气中流淌着有汗液甚至还有狐臭的味道。
有人威严地清了清嗓子。
她才找到声音的来源。堂屋正中的桌子上,蒲团上,高高坐着一人。小晚必须要仰视,才能看见他。
“施主何处不适?”
“我……哦,脖子。”
“近来。”
她楞了一楞,才反应过来。赶紧走近。
“再近些。”
肚子已经贴着桌子边了。
一股非常诡异的味道拂过她的脸颊,她本能地往后一缩。
“手。”
她的右手被一支冰冷干枯的男人的手抓住。从穿越以来,她极度反感被钳制住手腕的感觉。
她压抑着抽出手的冲动,等男人把脉。
男人握住手腕,很快就放开,开始喃喃自语。
小晚辨别着,不是佛经,也不是急急如律令之类的符咒……似乎又在哪里听过,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嗯?”男人不满地哼了一声。
“哦,请教神医,我的病可有的医?”
到底是肿瘤患者,总对治病抱有一线希望,无论对方看起来多么不靠谱。
“船到桥到自然直。”
“那……是有的医还是没的医?”
对方兀自念念有词,再不搭理她。
有人像得到信号一样,打开房门,扯着她的袖子,就把她带了出来。
一个裹着头巾的年轻人,指着院内的炉子,那边去领药。
“在这里喝?”
“神医的药有不传的秘方。此处饮用才有效。”
“……要……钱吗?”
“五百钱。”
“我……,可以赊欠吗?”
“行善积德,天师训诫。”
“可以?”
“不行。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看你是有缘人,天师赠送给你此符,可暂保你平安。一月过后,还是要尽快来找天师。不然性命忧矣。”
年轻人递给她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上面画满了红色朱砂符号。说完,掉头去引导别的病人了。
小晚被晾在院内,周围的病人即刻围了上去。很多人端着碗,等待煎药。
有人不小心打碎了碗,居然伤心地大哭起来。
“这可是我的全部积蓄呀!”
裹着头巾的小伙子,围了上去,好言安慰,送上一碗药,那人涕泗横流。
“谢天师救命之恩呀!”
“谢天师救命之恩!”
声音此起彼伏,渐渐形成宏大的声浪,一浪接一浪,越来越疯狂,把更多的人裹挟其中。
小晚怀着没钱的羞愧和内疚和惋惜,走出院门。
门口一阵寒风刮过,她的羞愧、惋惜、绝望立刻被吹得无影无踪了,理智回到她的大脑里。
她不敢回头,声怕自己又被裹挟回去。
她紧跑几步,扭头看见轿子还停在院门口。
她一跺脚,一咬牙,跑到轿子跟前。
“站住!什么人!”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从旁边闪了出来,喝道。
“我……我想跟……十……他……说几句话。”
“我家少爷跟你有何话讲?速速离去。”
少爷?13床运气真不错。
“嗯,我想跟你家少爷说几句话。就几句话……”
“去去去,我家少爷岂是尔等攀附得上的。快走!不然,我喊家丁了。”
“别,别,别。”
好人真是不能做。算了,转告他也一样的。
“我马上就走。我只有一句话,请记得一定一定转告你家少爷,里边的天师神医是骗子,不可信。”
白面书生脸立刻变得更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又立刻板上脸。
“不用谢我。后会有期。”
她一边挠着昨天遗留的红斑,一边扬长而去。
白面书生对着她的背影,蔑视地说了句。
“不知死活。”
“什么人?”帘内人发问,声音像一池平静的湖水。
“启禀少爷,一不知所谓的女子说了几句疯话而已,不必计较。”
“药还要等多久?”
“少爷放心,添福已经去端了。即刻就会轮到您的。这次,少爷一定能药到病除。”
帘内人没有说话。白面书生似乎听到了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刚才,那个女子似乎说……”
“什么疯话,少爷万万不可当真。天师拯救百姓无数,各地州郡府县都有人得救。刚才的女子定是没有银钱买药,出语污蔑。”
帘内的少爷不再吭声。
白面书生看着小晚远去的方向,想到幸好她是在院外大放厥词,要是在院内这么说,定被人拿住打死了。
一阵寒风刮过,卷起院外院内的落叶,拍打在灰白的墙壁上、人们的粗布衣衫上和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