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在磁器口坑洼不平,窄窄的石板路上。路面和路沿的缝隙里,沾附的青苔泛着幽幽的深绿,在重庆冬日的连绵细雨下,不健康的深绿被滋润得肥腻不堪,带来一种不洁感。唯有常被人踩踏的部分,才看起来略清爽些。
磁器口是千年古镇,本来有几十户人家,一座古寺。抗战爆发以后,因为靠近嘉陵江古渡口,它的作用顿时重要起来。内地的厂子、机构、学校,成千上万的难民,学生都通过渡口涌了进来,有的就留在了小镇上,包括我们的训练班。小镇被迫张开大嘴,承担着突然涌入的众多人口,同时,也享受着畸形的繁荣。冬天本是生意的淡季,但是因为冬天少空袭,街面反而抓紧时机,做生意的,卖小吃的,忙的不亦乐乎。连过年这样的大节日,过完初一没多久,大小生意人就开始做买卖了。赚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也许是他们中的很多人根本就没法和家人团聚,唯有借忙碌来贴补家计,填补空虚。
小镇上有两样东西驰名远近一是毛血旺,二是椒盐花生,都是川味浓郁的小吃。往日同学们外出都会带点花生回来,今天我在喷香的摊贩前穿过,却不敢多看一眼。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赶快搭船到市区去,把信寄走,还得提防不被班里的眼线发现。
在磁器口任何邮箱,或者托任何店铺寄信,都是不保险的。这样偷偷寄出的信,总会或早或晚地回到训练班,躺在队部里。等待他们的主人的,只有一顿臭骂,或者一个处分。
磁器口最靠近的市区是沙坪坝,去沙坪坝,最快的办法是搭蒸汽动力的气垫船,这新式的船快是快,船费也不便宜。我们每月只有3块零用,船票就是一块。还好小余当文书,多出3块钱,再加上我攒下的,这才能保证我来回一趟以后还有钱买点零嘴带回班里。
到了渡口,买好了票,我刚想上船,突然远远的看见一个班里的男生低着头下梯坎,往码头走来。这人瘦高得像跟竹竿,眼睛小小的。女生背地管他叫“寻不着”,刻薄他眼睛小的寻不着。真名大家倒都不记得了。他是康民队上的,学的好像是情报。我和他没说过话,但班上女生少,难保他不认识我。认出也就算了,要是非得跟着我到市区,可就糟了。
我心里打起了小鼓。
“妹儿,上船了!算你运气好,马上就开船了。”船头检票的人吆喝。
“大哥,茅房在那里阿,我想先上下茅房。”
“哎,船上是锁起的。你到码头后面看下,快点哟,船是不等人哩哟。”
我赶快往码头背面绕,躲到码头一个破烂货仓的背后。“寻不着”穿着绸布长衫,戴着黑呢礼帽,一幅商人打扮。悠悠然下来,买了票,潇洒的上了船。等开了船过了半天,我才敢晃着出来。
“‘寻不着’那里找来这么好的衣料来穿?”一点疑惑在我心头晃了一下。很快就被我心急火燎等船的心情淹没了。
过了多半个钟头,我才又搭上船,来到沙坪坝。七拐八绕的,我绕到重庆大学后门的一条小街上,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的邮筒,把一部份信寄了。看没有人注意,我又晃到另一条小街上,找个邮筒把另一部分信扔进去。
寄了信后,我又装作买东西,在旁边的针线摊上等了一阵,确定没有人跟着,才放心地离开。
走的时候,我又特意绕了远路,穿过人群熙攘的街道,顺便留意了一下,还有那些比较偏僻的邮筒。
不知不觉,我绕到了热闹的街市上。重庆的街道,都是石板路,窄窄的,路不够丈八宽,人们摩肩擦踵。我在南京待习惯了,本不喜欢重庆爬高上低的石阶,窄仄的石板路。如今的环境下,喧闹的人群,反是一种保护,另我觉得格外安全。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叮,叮。”清脆的铁片撞击声响起。
我惊喜地追寻声音来源,看见背着竹篓的小贩在敲着铁片。这是卖叮叮糖的。小余和我都喜欢吃。
我高声叫喊,但小贩低头敲着,没听见,我赶紧挤过人群,追了过去。
好不容易追上买了两块,刚一转身,又看见一老头在街边角落里,费力地蹬踩着铁皮机器,螺旋叶子上搅拌出白如云朵的东西。
我好奇地围了上去,看着他的劳作。
“姑娘,来点棉花糖么?”
他深深的皱纹里一丝憨厚的笑,“半天没开张了,来点吧,可好吃了。”
我其实不想再买糖了,但看了看他的脸,我还是点了点头。
很快,我就后悔了,这棉花糖用个竹棍挑着,好大一团。我一个大人,挑着个这么大个的棉花糖,还真有点难为情。
我竭力把手放低,在人群中穿行,躲过好奇的眼光。
走到人稍少些的地方,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找了个僻静些角落,我不顾形象的大吃起来,脸上糊着粘粘的糖丝,也顾不得擦。
吃完掏出手绢抹抹嘴。我抬起头。眼前是一家卖坛子的店面,斜对面是一条长长的石阶,挑着担子的人,抬着滑竿的上上下下。
我叹了口气,准备往回走,想着去哪买点吃的带回去。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石阶上一晃。高淑恒一袭蓝布棉袍,抱着个包裹,正往下走。
怎么到处都能碰到她!真是阴魂不散!!!
我心中暗骂,顾不得许多,闪进身边的店面。
“妹儿,要不要泡菜坛子?我们的坛子。。。。”老板顿时热情的招呼。
我摆摆手,缩在门板后面,透过缝隙,紧紧盯住高淑恒,心跳骤然加快。
高淑恒头发有点凌乱,脸色苍白而憔悴,眼睛略略红肿。她木然的下着台阶,连过往的担货人都不知避让。
只有苍白的双手,紧紧地抓住那个黄色的布包裹,如同抱着她全部的依靠。
上次从宋教官那里出来,回到班里我没见到她。下了自习,她也已经休息了。十分反常。现在,又是这么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我一时开始同情她起来。
看她远去,我闪出店面,望了望她的背影。我探着头往石阶上看,人流的尽头是一座两层小楼,门上挂着招牌,赫然写着“富来旅馆”。
我心里隐隐有点不舒服,可又说不清是怎么个不舒服法。说话之间,一个戴着礼帽,穿短打的男人从那旅馆里闪了出来,他的帽子压得低低的,几乎看不见眼睛。
但他的举手投足,又让人觉得似曾相识。他一闪身让过挑货的,那利落的动作让我心中一亮,又一冷。
范队长!
他跟沈教官合作,给同学们表演过擒拿的,身手人一眼就能认得出。
这个混蛋!
看他眼光往台阶下扫来,我一扭身,无处可避,又闪进了泡菜坛子店。“妹儿,我就说你会转来,算你便宜点嘛,哎呀……”
我没有理睬呱噪的老板,身子贴在门板后,从缝隙中冷冷地看着姓范的走下来。他的眼光掠过店面,我迅速把眼睛挪开,胸中的怒火熊熊作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