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颗青石头蛋轻快地在地上弹了两下,准确地落到一个豁豁牙牙的小坑里,坑里的另一颗小石头被撞得一翻,拱了几下,还是旋动着留在了里面。
“我赢了,我赢了!” 一个满脸脏黑污迹,几乎让人辨不清鼻子嘴巴的小孩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抹了一把额上小溪样淌下来的汗,在赤裸汗湿的上身抹了又抹。裂开嘴嘿嘿笑着,露出他“门户大开”的牙齿。他抓出青石头蛋,向墙根晒得发蔫的几个小伙伴示威地扬着。几个一样赤裸上身的七、八岁小孩无力地看他一眼,眼睛继续贪婪地盯着几步外的面摊。
白花花的日头正毒,晒得面摊前张开的白布篷发出刺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细弱的竹竿勉为其难地撑着白布,偶尔一阵风过,就要忍不住晃两晃。
连根粗点的竹竿都舍不得用,这老板。我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扯了扯汗湿在身上的粗布裤子,用蒲扇使劲地扇了扇风。风把斜襟的褂子膨了起来。蒲扇的扇把油腻腻的,腻得我心里一阵反胃,我把扇子放下,懊恼地抠了抠指甲缝里的油泥。
“么妹,又坐起又站起。嘿,你还当起老板了嗦。”一个四十岁的精瘦的男人从里屋擦着汗出来,不满地吆喝着。他放下茶壶,赤裸的上身挂着围腰。一擦汗,向店前的大锅走来。
我忙把眼别开,委屈地低下头,“啷个热里天,没都没人来。站一下,不犯法萨。”一边说着,一边瞟了瞟墙边的小乞丐们,给他们使了个眼色。
“大伯,大伯,给点吃的吧。”
“爷爷,爷爷,行行好嘛。”七八只手一下伸到他眼前,有的还在他身上抓拍着。
爷爷? 我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爬起走,哎呀,烦得很。”老板十分气恼,他扯动围腰,抖掉几只脏手,兀自抄起大勺,往支在店口的大锅里浇了一大勺凉水。
“##,老子个人都没得吃。”他骂着,驱赶着调料上的苍蝇。围腰又被小手抓住。“滚,滚,滚,要吃等到天黑了来。现在连泔水都没的。天啷个热,那个龟儿子出来嘛。”他擦擦被升腾的蒸汽薰出的水似的汗水,火大地骂着。
没人出来?我理了理汗湿的头发,兴灾乐祸地看着远处拉着黄包车跑来的身影。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告诉他,他被骂了。
“老板!三两小面! ” 拉洋车的哐当一声放低洋车,我皱了皱眉。“清汤啊。”他扭过头补了一句,拽着破毛巾忙不迭地擦着汗,哧溜一下钻到布篷下的阴凉里。可能嫌觉得不够凉快,站起来又往店里走。
“里面更热。”我白了他一眼。他竟然毫不介意,大剌剌地坐下,还对着我色迷迷的一笑。“妹儿今天笑起来好甜呦。”谁对他笑了?
我狠狠瞪了了他一眼,故意装着看账本。余光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他穿着一条黑布裤子,裤腿小心地绑在小腿上,上身只搭了件粗布白色小褂,前后片间靠着几根本色布条连接,让他古铜色的肌肤一览无余,圆下巴已经尖了下来,露着胡子茬,头发乌七八糟地堆在头上,远远就能闻见一股汗酸味。我瞄了瞄他脚上的布鞋和露出一截的干净布袜,心里暗笑。
“面好了。”我连忙出来,接过老板手里的面,迅速地抄了两勺辣椒在面里。把面端给他,他小眼睛里闪动着憨厚的光,探究地看着我。我漠然地放下面,数着一二三。
后面尖叫起来,“唉,这是辣的阿。我要的是清汤。”
“是清汤萨。”
我怯生生地回过身,手在褂子上来回搓动着,“我,我不晓得,我以为你喊的是红汤。”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么妹是新来的。”老板抄着勺子,打圆场。
“算了,算了。”他连忙捂着嘴坐下,向老板挥了挥手,恨了我一眼。我抿了抿嘴角。
老板做了生意,心情似乎不错。他抓过茶壶,开始喝茶。我心里却开始紧张起来。
“现在那个天气,晓得哪里凉快哟。乐山有没有楞个热啊,么妹?”老板突然问了一句。
吃面的他背影一顿,筷子立马停住了。
乐山?我手上的扇子停了停,眼睛瞟过柜台下搁着那本发黄的国文课本,轻轻地说,“应该不热吧”。声音一如我平常的柔和。
老板没再说话,搬了条长凳坐下,闷声喝茶。苦丁茶,最清热解渴。我心里默默地念着。
“么妹,你学也不上了,将来啷个打算哪?”老板看不见我黯然的眼神,呼呼碌碌的喝茶,灌了几大口以后,满足地吧嗒着嘴。将来?谁知道将来?如果……如果他在……。我眼前仿佛闪过一抹青灰色,和那双总是流淌着清澈无害眼神的凤目。我痛苦地闭上眼,一闭眼,似乎又看到了父母亲孤单地企立在运河边,挥手送我的情景,心脏一阵阵的收缩阵痛。虽然明知老板是好心,无法排遣的阵痛还是在我内心深处激起一阵强烈的反感,他是我什么人? 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要我说,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类,哪个也不晓得要打到啥子时候。你中学早就毕业了,大学又没钱上,就算有钱上,还不晓得大学搬到哪点去了。不如就在成都找个好人家嫁了,离开家又近,你家里人也放心。”
原来他居然安的是要给我牵头说媒的心?这几天,怪不得他反复问我家里是做什么的,还有什么人,为什么独自到成都来,除了三姨还有啥亲戚在成都没有。说不定,下家他都找好了。对方是谁,张屠户?范保长?我觉得可气又可笑,闭着嘴巴等他的下文。老板瞟了我一眼,我的沉默一时让他捉摸不透,他不知该火上浇油还是小火慢熬,最后他干咳了两下,拍了拍大腿,“说多了,这些事情嘛,你三姨肯定都要帮你安排好萨。不过,你自己也要……客官吃点啥子?担担面、酸菜肉丝面……”他的语调突然热情起来。
我抬起头,眼睛在正午过于强烈的日光的刺激下,眯成了一条缝,缝里清晰的闪进一个青灰色的高大身影,我狂喜地张开眼,对方转过身来,对着我点了点头,眼神泉水般清澈透明。
“就三两酸菜肉丝吧,太辣的受不了。多放黄豆。”
“好嘞。哎呀,你也来了好多回喽,还是不吃红汤。哪有来四川不吃辣的嘛,迟早还是要习惯。”老板抄起竹耙,熟练地把面甩进大锅,白色的面汤溅起水花,飞了两点在他脸上,疼得他一龇牙。
我对着他的大眼睛失望地垂下眼。他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夹个公文包,有时候带两本书,书本上还故意别着康克令牌金笔。不管站还是坐,背总是挺得笔直。附近望江中学不远,看样子应该是个中学教员。我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好歹也是客人嘛。然后从柜台里出来,拿了一个精致的小竹筐,里面装着炒得金黄的黄豆,放在他桌上。成都就是这点好,再贫乏的物质条件下,也能整出精致的零嘴吃食。
拉车的不满地轻咳了一下,我转过身,示威地对他挑挑眉毛。他愤愤地搅着碗里根本没吃下几筷子的面,眼睛在那教员身上滴滴溜溜。
“吃完了吧。要不喝碗茶?”要不是看天气太热,我想马上撵他走。
他抹着不知道是辣出来的还是热出来的汗,如梦初醒:“好好好,先来壶茶。”
一壶?当这里是茶馆啊,还碧螺春呢。我抄来一个粗瓷海碗,扶着柜台上的大洋铁壶,给他冲了碗苦丁茶。
“小心烫,凉凉再喝。”我看他迫不及待地样子,还是好心提醒了一下。他缩回手,感激地看着我。我瞄了瞄他敞在太阳地的洋车,用眼神提醒他该走了。他装作没看见,又拿起筷子搅起面来。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也没有其他办法。等他喝完茶再说吧,也不能让他在太阳下晒死渴死啊。看老板忙着和教员聊天,我把那本国文课本拿上柜台,压在账本下面,无聊地翻开一页。
没等我缅怀逝去的风花雪月,一声叫骂就把我生生拉了回来。要饭的孩子们应声一哄而散。我合上书页,心里暗骂。隔两天不来搅合一回,还真怕别人拿他们当好人了。
“他妈的那个里洋车?啷个乱停啊。” 一个傻大黑粗的警察用警棍轻蔑地捅捅洋车的帆布,另一个三角脸的拎着警棍,皮带胡乱挂在肩上,脖子上,吊儿郎当地晃过来,一屁股坐在布篷下。
新面孔。我不著痕迹的往柜台里缩,低下头。
老板立即谄媚地上来招呼,两人把他挡开,叫唤着问谁的车。
“官……官爷,是我的。我马上拉走。”拉车的点头哈腰,一副胆小怕事的样,他说话吞吞吐吐,茶水流了一下巴。
“哪啷个容易呦,洋车靠边停,懂不懂?”三角脸晃进店内,抡起皮带就要在拉车的脑门上敲。拉车惶恐地向后一闪,三角脸敲了个空。他楞了一下,正要发作,老板闪了进来。
“老总,外面凉快,想吃点啥子马上来。”
“一人半斤担担面,豌豆多放。”三角脸拉下脸,指着拉车的,“你龟儿子马上滚”。可能他觉得里面的确更热,嘴里照旧不干不净地骂着,人却往外去了。
我扶着柜台,悄悄往挂着布帘通向里屋的门走。里屋有个后门,通着后院。
“那个小妹长得乖呦,啷个以前没见过呀。”三角脸突然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我。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眼睛盯着鞋尖。心里骂了他一千一万遍。
“屋头一个老家的亲戚。刚来成都。老总你坐你坐,啷个热的天还要巡逻,太辛苦喽。”
“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萨。”三角脸贪婪地眼光瞄来瞄去,我几乎要吐了出来。
“么妹,柴火没都没的了,还不快去抱点来。”老板恶狠狠地冲我指指里屋。我如蒙大赦般向里走。
“唉,谢老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萨。啷个乖个妹儿,不给兄弟们倒杯茶就走嗖。太看不起我们了萨。”傻大个转着皮带,慢悠悠的说。
看来今天我真遇上麻烦了。我背一僵,停住了脚步。
“么妹,赶紧给老总们倒杯茶,再去抱柴火。”
我慢慢转过身,走向柜台。拉车的僵在原地,我看到他的双拳紧攥,关节挣得发白。我抬起头,给他了一个沉住气的眼神。取下两个粗瓷大碗,慢慢倒茶。
那两个警察也不吃谢老三递上的黄豆,直勾勾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看这样子,今天巡片的警察已经换了人,而且加了双。硬要走恐怕不行了。
我哭丧着脸,颤着手把两碗茶一一放到这两人身边,离这种人这么近,让我一阵恶心,我屏住呼吸。
刚把碗放到三角脸面前,他立即装作来端碗,反手抓住了我的手。
“妹儿坐嘛,里头热。”他淫笑着,反复摸索着我的手,我怒火窜上心头,却忍住了狠狠扇他两耳光的冲动。
拉车的刷刷走到近前,我正准备给他丢眼色,让他别急。只见他拧着头走过身边,拉起车就跑。我心里一阵失落,心却放下了一半。
“坐萨。”三角脸使劲一扯,我一个趔趄坐在长条凳上。这王八蛋,我心里暗骂,迅速的盘算着。
他们现在完全放送了戒心,我挣脱他们逃脱的机会不是没有,但是不知道他们带没带枪,如果带了枪,我从门前大路跑肯定凶多吉少。下药?不行,药翻了他们脱身虽容易,但回头他们会找来,老板肯定跑不了。虽然他要给我说婆家,但看着他刚才护我的份上,我不想害他。亮出身分?这会亮出身分,前面的努力就意味着全白费了……
我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妹儿,你哪里人那?啷个出啷个多汗啊。”三角脸却不给我喘息之机,眨眼间脏手竟然向我脸上摸了过来。
我挣开他的禄山之爪,啪地打掉了他的手,腾地站了起来就往里走。三角脸没料到我这么快就反抗了,明显一愣,脸色垮了下来。
老板迅速挡在我们之间,竹耙犁晃来晃去,“老总,老总,么妹乡下来,不懂事,她还是学生。”傻大个把他挡到一边。
“学生?嘿,老子就喜欢学生妹,啷个?今天老子就要好好教教她规矩。”三角脸竟然上来扯住我的手往他怀里拖,我使劲挣扎。
现在没办法了,只有想办法把他引到里屋,我才好下手把他打昏脱身。另一个再想办法解决。
我往里屋方向挣,他往外扯,“刺啦”一声,我的粗布褂子袖子被扯落一块,我跌落在地上,半截胳膊露了出来。我站起来就往里面跑。
三角脸眼里贼光一闪,过来扯我的后襟,让我动弹不得。
“啪”,不知道谁猛拍了一下桌子,碗碟筷子随之震动颤抖着。大家猝不及防,三角脸停下了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