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住!”
一个脸膛黑红的教官用树枝抽了一下小余微微往下坠的小腿。我也赶紧把脚再绷紧一点。周教官据说是中央军校毕业的,级别听说是少校。从开始军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没过好脸色。不过他虽然严厉,动辄骂人,对我们却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最多拿小树枝戳戳歪斜的后背,抽抽晃荡的小腿。他的口头禅,就是……
“你们这些“宝贝”,怕苦怕累。踢个正步都踢成这样,还上战场?”
打谷场的另一边,男生们正在操练队列。教官们毫不客气地责骂着,遇到姿势不标准的,手还要上去“招呼”。据说那几位教官里有几位原先是东北军教导队的,下手极不留情。女生不比男生皮实,在班里又是稀缺资源,教官们总是要放低些要求的。可是这样放任的结果,就是操练的效果比起男生差了一大截。可不管周教官怎么骂,训练进度总是上不去,还总有各种状况。
“有人晕倒了!”队列里突然乱成一团,一个瘦弱的女生脸色煞白,倒在地上。是李小佳。大家围了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大呼小叫。周教官急急上去探看,脸上有一丝惶恐,手足无措。
“吵什么!”一声娇叱,声音如金石般清脆,话语里没有半点感情。
高淑恒推开人群,冷冷地看了看瘫在同学臂弯里的李小佳,说:“她不是每个月都这样嘛,大惊小怪。”她现在真的是班长了,也不知她用了什么神通,所有女学员的底细一清二楚。还动不动就向教官打小报告。
“你怎么这么说话阿。”
“真冷血。”立即有不满的声音传来。
她也不管,扭过头对教官说:“报告教官,李同学只是缺血头晕,没有大碍,到医务室打一针,休息下就好了。”
周教官脸上闪过尴尬,点了两个同学,“你,还有你,送李同学到医务室去。
其他人……先休息一下。”这样的休息显然不是他愿意安排的,不过他也不能把这些娇滴滴的“宝贝”们怎么样,万一再晕一个,他的耳朵也受不了。
大家欢天喜地,也不管脏不脏,就往地上坐。
“教官!”高淑恒的声音又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大家就差瞪死她了。
她扬着美丽的下巴,把杀人的视线都置于脑后。
“我们上午已经休息了两次了,再休息就会拖后进度的。”她语调缓慢,话语竟然带有一丝温柔。“后天全班会操,我们女生队要是太差,余主任一定会生气的。”
她聪明地扭住了教官心里的七寸,毕竟余锡麟发脾气,是谁都不想看见的。我不禁暗暗佩服她,她虽然讨厌,却一点也不笨。周教官想都没想,就喊了起立继续。大家眼里含着怒火,万般无奈地站了起来。
“教官!”
我垂下了眼。她还有没完啊。
“个别同学程度实在太差,拖了大家的后腿。我建议,让比较好的同学为程度差的同学做示范,直接纠正。”
真是条毒计啊。谁程度好,还不明摆着是她?
果不其然,周教官点点头,“高同学,你做得最好。你来纠正同学们的姿势吧。”
她下手,自然不会像周教官那么顾忌的。同学们一阵紧张,各自偷偷调整姿势,免得遭她毒手。
她嘴角挂着胜利的笑容,一会掰掰这个的肩,一会用脚尖踢踢那个的腿,还公然的说,“小张,你没有提臀。”队列中一阵低呼。我尽力绷紧身体,调整姿势,不给她借口。
她走到了我面前,脸上含着春风化雨般的美丽笑容,仔细打量,然后,伸出纤纤十指,抓住我的肩膀狠狠往后一掰!我顿时疼得一咧嘴。
队列训练告结之后,就开始了基本的战术训练。高淑恒虽然被大家说成了“蛇蝎心肠”,但她的办法的确让人再也无法偷懒耍滑,会操的时候,英资飒爽、队列整齐划一的女生队让余锡麟大为满意,周教官也得到了口头嘉奖。这样的结果,就是高淑恒更加不可一世了。
一块水田里,拉着犬牙交错的铁丝网,时节已经是11月了,重庆冬天不像南京那样大雪纷飞,可经常下雨,冻得人缩手缩脚。学员们如今每天都在这里爬铁丝网,滚得一身泥水,一起来就冷得浑身发抖。
“快,快,快!”教官像赶猪赶羊一样,驱赶着学员在铁丝网下匍匐前进。
我咬着牙,顶着刺骨的寒风。今天特别不舒服,好像是我的“大姨妈”来了。
“第四组!”
我万分不情愿地跟着三位同学倒在泥水里,腹部一接触冰冷的泥水,就一阵抽搐似的疼痛。希软的泥浆,在身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滑腻异常,非常不好用力。我本能地把腹部略略抬高了一点。只听到“兹拉”一声,屁股上的裤子被铁蒺藜钩住了。我又羞又气,回身扯吧,不好用力,使劲硬走又被钩得动弹不得。还没等想出对策,后面的同学已经爬了过来,我堵在前面,她也爬不过去。
“叶雅纹,注意你的姿势!”周教官对着这边一声大吼。
我拼了命的想把衣服从挂钩上取下来,却越急越忙,怎么也取不下来。
“不保持低姿势匍匐前进,就是这个下场!现在挂住的是你们衣服,以后,挂住的,说不定是你们的性命!”周教官站地远远得,不好近前。看得却很清楚。
高淑恒正站在旁边,笑得灿如桃花,一副看好戏的神态。
突然,裤子一松,我一扭头,正是宿舍里那长脸女生。她轮在我后面,轻轻把我的裤子从钩子上取下。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我不敢耽误,手脚并用,向前爬去。
“腹部放低!”
我一个激灵,突然不那么紧张了,放松心情,放低身体。
“肘放平。泥地要多用腿部力量。”她低声嘱咐着我。
我一一遵从,果然觉得好用力了很多。紧爬慢爬,就爬出了泥坑。
我回身看她,她依旧漠无表情。似乎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她。
休息时,那个长脸女生独自坐在角落休息,除了必要的问话,一句也不多说。她似乎从不和任何人亲近,除了知道她叫魏莲香,别的情况连高淑恒也弄不清楚。
我拿着水壶递了过去。“谢谢你。”
她默然的看了我一眼,接过水壶。没有说话,眼神却没有那么疏离了。
“你的姿势怎么掌握得那么好?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平常她的队列就非常棒,一点就透。今天,泥地匍匐技巧她都明白。
她没有说话。一阵难堪的沉默。我正在思量着如何打破沉默。
她突然淡淡的说:“我原来在忠义救国军,文化教员。”
忠义救国军是蒋介石手下的杂牌部队,原来驻扎在江浙一带,日本人打来,就徘徊在江西附近。训练班里,有不少是从救国军来的。
“你上过战场?打过鬼子吗?”我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她摇摇头,“还没碰到鬼子,队伍就垮下来了。一路就是跑。”她的话语依旧淡淡的,带着一丝哀伤。
我没有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