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法
这是一只手,一只用石膏浇铸的波兰艺术家肖邦的模型手,就是这只手,弹奏出世界上优美无比的琴声;就是这只手,给人类的心灵泼上一缕阳光,给人类的文明史添上一份优雅……
波兰政府曾将这只手模作为礼物,赠送给在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得最高奖的选手。
一九五七年,中国一位二十岁的女青年钢琴家曾经获得这只手,这只使中华民族为之骄傲的手——女钢琴家把它摆在钢琴前,比作激励自己进步的鞭策之手……
这是另一只手,一只疯狂野蛮,凶狠无比的罪恶之手。
这只手,似乎在一九六六年八月的天安门城楼上挥动过。它的挥动,犹如孙悟空吹毫毛,幻变出无数只罪恶之手……
一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在本该气氛高雅,弦乐悦耳,掌声雷动的上海交响乐团的排演厅里,一位羸弱文静的女钢琴家,在急促的脚步声中,被双手反绑,押到台前,随即,粗野的口号声起,几个疯子般的人,揪住她头发,强迫她跪在一幅狞笑的画像前,同时人群里伸出一只手,一只由毫毛幻变出的罪恶之手,朝这位的青年女钢琴家的脸上狠狠掴去……
第二天,女钢琴家与母亲以及弟弟,一家三口,在上海愚园路1355弄73号的家中,开煤气自杀了。
记住这个忌辰,一九六七年一月三十一日,中国农历年春节前九天,女钢琴家时年三十岁。
女钢琴家名叫顾圣婴——这颗本该大紫大红,为中华民族的音乐事业争得更多荣誉的新星,却就此在陨落在红雾弥漫的沙尘暴里。以致我每每想起她,脑际里就会呈现出暴风肆虐,雨打梨花的宋词意境……
顾圣婴,祖籍无锡,出身于上海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被老师称为“天才儿童”:十五岁,就担任上海交响乐团的钢琴独奏演员;十九岁在第六届莫斯科国际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中荣获金奖;二十岁获得第十四届日内瓦国际音乐比赛女子钢琴最高奖……
一九五四年八月,二十岁的青年钢琴家傅聪去波兰参加肖邦钢琴大赛,就此金龟脱钩,成了被党咒骂的“叛国者”。
运笔至此,我想起一则旧事:傅聪出名后,《文汇报》等大小报纸,大肆吹嘘“党培养了傅聪”。偏偏傅聪的老子傅雷不识趣,公然在一次会议上说是自己培养了傅聪,胆敢顶撞战无不胜的党,因此得了一个“与党抢夺功劳”的罪名。不久傅聪因“叛国投敌”(这时就与党无关了),傅雷又获一罪,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叛国投敌分子”的老子,打成右派。到了文革,数罪并罚,他的资产阶级灵魂经不住触及,只好和夫人朱梅馥一起,联袂跨过奈何桥,成了那个年代“死了喂狗,狗还嫌臭”的,“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反革命分子。
却说傅聪出走后,当局为了挽回面子,决定要培养自己的钢琴家,于是在一九五五年邀请苏联钢琴家来中央音乐学院任教,在音乐学院本科和附中钢琴主科中挑选优秀学生,是时,非音乐学院的顾圣婴和刘诗昆、殷承宗一起成为这位专家的学生。顾圣婴虽然专攻音乐,但并不像其他学生那样,只注重钢琴,她抽空学习古典文学,同时跟母亲学习英文,文学方面则请教傅雷,精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央音乐学院一位老校长曾说:“在中国音乐家和钢琴家中,能像顾圣婴那样评论八大山人画的真是凤毛鳞角。”
为了音乐事业,顾圣婴没有结婚,她和母亲秦慎仪以及弟弟顾握奇住在一起。顾圣婴的母亲,毕业于大同大学西文系;父亲顾高地,在一九五六年因“潘汉年反革命案”遭逮捕,一九五八年被判刑二十年徒刑,送往青海劳改。弟弟顾握奇,一九五五年考进上海交通大学。一九五六年,上海交通大学迁往西安,顾握奇因病退学,留在上海,多年以后才找到一份临时工作,在天山中学担任代课数学教师。
顾圣婴全家三口死后,尸体被焚,骨灰被扔,住房分配给别人居住。
据说,他们自杀之前,曾给顾高地留下了一封遗书。但遗书里写了什么,至今没有披露,只有当时掌握权力的人才知道。
一九七七年,顾高地获得平反,回到上海,兴冲冲赶到愚园路的老家时,才知覆巢之下,已无完卵,全家均已含冤自尽,老人一夜急白了头发。在以后的十几年里,他致力收集顾圣婴的遗物、照片,希望有人能写一本顾圣婴传记。遗憾的是,直到他去世,愿望不曾实现,也没有看到那份遗书。
可慰的是,在较为和谐的今天,顾圣婴的老同学周广仁教授,多年来到处奔走,终于出版了《中国钢琴诗人——顾圣婴》一书,实现了顾高地先生的遗愿。
我哭泣这双手,这双在钢琴键上像燕子般灵巧飞舞的手,这双为中华民族争得荣誉的手,可惜这双手过早地隐入历史,永远不见了。
我痛恨那双手,那双颠倒历史,摧残中华民族文明,杀戮无辜的罪恶之手,那双手虽然已经被历史唾弃,但是由他的毫毛幻变出来的无数双无形的手,仍然在时代的光影里闪动着。
世人啊,要警惕呀!
二〇一〇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