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和恶的手
文章来源: 王亚法2010-05-03 19:07:08

    

                                  ——王亚法

 

 这是一只手,一只用石膏浇铸的波兰艺术家肖邦的模型手,就是这只手,弹奏出世界上优美无比的琴声;就是这只手,给人类的心灵泼上一缕阳光,给人类的文明史添上一份优雅……

波兰政府曾将这只手模作为礼物,赠送给在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得最高奖的选手。

一九五七年,中国一位二十岁的女青年钢琴家曾经获得这只手,这只使中华民族为之骄傲的手——女钢琴家把它摆在钢琴前,比作激励自己进步的鞭策之手……

这是另一只手,一只疯狂野蛮,凶狠无比的罪恶之手。

这只手,似乎在一九六六年八月的天安门城楼上挥动过。它的挥动,犹如孙悟空吹毫毛,幻变出无数只罪恶之手……

一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在本该气氛高雅,弦乐悦耳,掌声雷动的上海交响乐团的排演厅里,一位羸弱文静的女钢琴家,在急促的脚步声中,被双手反绑,押到台前,随即,粗野的口号声起,几个疯子般的人,揪住她头发,强迫她跪在一幅狞笑的画像前,同时人群里伸出一只手,一只由毫毛幻变出的罪恶之手,朝这位的青年女钢琴家的脸上狠狠掴去……

第二天,女钢琴家与母亲以及弟弟,一家三口,在上海愚园路135573号的家中,开煤气自杀了。

记住这个忌辰,一九六七年一月三十一日,中国农历年春节前九天,女钢琴家时年三十岁。

女钢琴家名叫顾圣婴——这颗本该大紫大红,为中华民族的音乐事业争得更多荣誉的新星,却就此在陨落在红雾弥漫的沙尘暴里。以致我每每想起她,脑际里就会呈现出暴风肆虐,雨打梨花的宋词意境……

顾圣婴,祖籍无锡,出身于上海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被老师称为“天才儿童”:十五岁,就担任上海交响乐团的钢琴独奏演员;十九岁在第六届莫斯科国际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中荣获金奖二十岁获得第十四届日内瓦国际音乐比赛女子钢琴最高奖……

一九五四年八月,二十岁的青年钢琴家傅聪去波兰参加肖邦钢琴大赛,就此金龟脱钩,成了被党咒骂的“叛国者”。

运笔至此,我想起一则旧事:傅聪出名后,《文汇报》等大小报纸,大肆吹嘘“党培养了傅聪”。偏偏傅聪的老子傅雷不识趣,公然在一次会议上说是自己培养了傅聪,胆敢顶撞战无不胜的党,因此得了一个“与党抢夺功劳”的罪名。不久傅聪因“叛国投敌”(这时就与党无关了),傅雷又获一罪,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叛国投敌分子”的老子,打成右派。到了文革,数罪并罚,他的资产阶级灵魂经不住触及,只好和夫人朱梅馥一起,联袂跨过奈何桥,成了那个年代“死了喂狗,狗还嫌臭”的,“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反革命分子。

却说傅聪出走后,当局为了挽回面子,决定要培养自己的钢琴家,于是在一九五五年邀请苏联钢琴家来中央音乐学院任教,在音乐学院本科和附中钢琴主科中挑选优秀学生,是时,非音乐学院的顾圣婴和刘诗昆、殷承宗一起成为这位专家的学生。顾圣婴虽然专攻音乐,但并不像其他学生那样,只注重钢琴,她抽空学习古典文学,同时跟母亲学习英文,文学方面则请教傅雷,精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央音乐学院一位老校长曾说:“在中国音乐家和钢琴家中,能像顾圣婴那样评论八大山人画的真是凤毛鳞角。”

为了音乐事业,顾圣婴没有结婚,她和母亲秦慎仪以及弟弟顾握奇住在一起。顾圣婴的母亲,毕业于大同大学西文系;父亲顾高地,在一九五六年因“潘汉年反革命案”遭逮捕,一九五八年被判刑二十年徒刑,送往青海劳改。弟弟顾握奇,一九五五年考进上海交通大学。一九五六年,上海交通大学迁往西安,顾握奇因病退学,留在上海,多年以后才找到一份临时工作,在天山中学担任代课数学教师。
    
顾圣婴全家三口死后,尸体被焚,骨灰被扔,住房分配给别人居住。

据说,他们自杀之前,曾给顾高地留下了一封遗书。但遗书里写了什么,至今没有披露,只有当时掌握权力的人才知道。

一九七七年,顾高地获得平反,回到上海,兴冲冲赶到愚园路的老家时,才知覆巢之下,已无完卵,全家均已含冤自尽,老人一夜急白了头发。在以后的十几年里,他致力收集顾圣婴的遗物、照片,希望有人能写一本顾圣婴传记。遗憾的是,直到他去世,愿望不曾实现,也没有看到那份遗书。

可慰的是,在较为和谐的今天,顾圣婴的同学周广仁教授,多年来到处奔走,终于出版了《中国钢琴诗人——顾圣婴》一书,实现了顾高地先生的遗愿。

我哭泣这双手,这双在钢琴键上像燕子般灵巧飞舞的手,这双为中华民族争得荣誉的手,可惜这双手过早地隐入历史,永远不见了。

我痛恨那双手,那双颠倒历史,摧残中华民族文明,杀戮无辜的罪恶之手,那双手虽然已经被历史唾弃,但是由他的毫毛幻变出来的无数双无形的手,仍然在时代的光影里闪动着。

世人啊,要警惕呀!

 

          

               二〇一〇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