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海海事大学法学院2009级研究生杨元元自杀已经超过整整一月。
也许,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是让她的灵魂安息。
但围绕此事的论战愈演愈烈。而且发生了悄悄转向:很多人从最初谴责海事大学的冷漠转向炮轰她家人的逼迫。
今天下午,我做客央视大家看法节目,再次见到了杨元元的母亲,她眼含热泪告诉我:至今没有得到学校一分钱赔偿,甚至一声抱歉。旁边还站着她同样孤单无助的泪如雨下的舅妈。当参加讨论的学子纷纷冲向毕淑敏老师合影、要签名时,我默默走向前去,握着无人理睬的两位老人的手说:多保重。
我知道现在话语权不在她们一边。几天前,我在上海东方卫视录制同样题材的节目时,由于始终为杨元元辩护,已是一个少数派的代表,只是在CCTV的演播室里更加凸显。
但我不后悔。甚至认为,多数认为杨元元之死是咎由自取的人也许并不了解她自杀的前因后果,而仅仅瞄准了她最后的绝望脆弱——忽略了她30岁充满坚韧和苦难的奋斗历程。
杨元元来自湖北宜昌,6岁时父亲因病去世,当时弟弟尚不满4岁。多年来,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将姐弟俩拉扯成人,期间,她丢掉了工作,且房屋被拆迁后居无定所,导致求学期间杨元元一直与母亲同吃同住。杨元元2002年本科毕业,由于欠学校学费,她5年后才领到毕业证和学位证,随后几年,由于没有关系和背景,她始终找不到理想工作,也无法改变家庭苦苦挣扎于生存线的可怜处境,直到30岁没有男友。于是决定最后一搏,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于2009年9月考上了研究生——此刻距离她的生命终点只有不到三个月时间。最后她要求与母亲同住一寝室遭校方拒绝,在外找房无果后,精神彻底崩溃,最后以一种极为痛苦的方式选择了自杀。自杀前一天,她发出一声叹息:“知识无法改变命运”。
我在大家看法节目现场曾问了杨元元母亲一个尖锐的问题:很多人认为杨元元自杀纯属在心高气傲的情况下读书读傻了,心灵闭塞,缺少与人交往沟通的能力而走上绝路的,您怎么看?杨母当即愤怒地反驳:她要这样,怎么能在武汉大学读书时当上团支书呢?我也提醒大家:在杨元元自杀之前,在研究生班排演的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和朱丽叶》中担任女主角朱丽叶。
但我身边充斥着贩卖廉价心灵鸡汤的嘉宾和观众。他们不屈不挠地认为处在绝望边缘的杨元元除了自杀,还有更好的选择——可惜他们都不是杨元元,也不愿意站在杨元元的立场上真诚地体味一个有梦想且努力奋斗的人的幻灭。真的,这么多急切地劝慰已经死去的杨元元的人,如果有其遭遇,可能自杀多次了。
他们活着只能说明他们比杨元元活得幸运——这是这个时代进步的标志,除此之外,我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我承认,尽管这个社会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惨烈的竞争、巨大的贫富差距、阶层上升通道的阻滞以及像癌症一样扩散的弱肉强食,但这不能成为人厌弃生命的理由。但在占全球每年自杀人口三分之一的中国,太多人在特殊的人生困顿时刻到达临界点,产生轻生的冲动——只是在您萌发这一想法之际,取决于您得到的是帮手还是推手。
您难道会谴责自杀的王国维和老舍是意志薄弱之徒吗?——也许您会归结为时代背景的昏暗。
可惜,在充满繁荣发展的灿烂背景下,杨元元默默地到达了这样一个临界点,很遗憾,她得到的不是温暖的拥抱,而是终结生命的绞索。尽管是极端的个案,但我还是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尤其是周围太多衣食无忧的人,对这个本来在很小的善意的帮助下就能重拾宝贵生命的人开始品头论足,矛头直指与她常年相依为命的家人,用绝对正确也绝对无情的道理对她的死亡找寻自身逃脱责任的通道。
一个大学,面对自己极端贫困的学生,为她的母亲提供一个床位就那么难吗?他们的辩解是:这样就有全部学生带着家长前来陪读的可能,需要建家属楼了。但这些学生不是杨元元——也很难具备杨元元那么多要件。一个适用于大多数人的校规就不能以人道主义的名义做一次破例吗?武汉大学也有类似的校规,为什么就可以?
我突然想起了2005年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之一洪战辉。那是一个无比温暖的故事。他在11岁那年家庭突发重大变故:亲妹妹死了,父亲疯了,父亲又捡回一个遗弃女婴,母亲和弟弟后来也相继离家出走。洪战辉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从读高中时,洪战辉就把这个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带在身边,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年幼的妹妹,靠做点小生意和打零工来维持生活,连续16年直至把妹妹带到自己上大学的异地他乡。 在他自尊自强自立地奋斗的过程中,始终得到了学校和社会的关爱和激励。而不是冷漠和厌弃。
这是一个同时产生洪战辉和杨元元的世界。如今阴阳相隔,令人感喟。
我相信,一路跋涉的杨元元一家人肯定有自身的问题,甚至作出过值得商榷的人生抉择,但那些在杨元元死后试图帮她修改人生作业的人,您就能保证自己在人生漫长的旅程中每一步都极其精准地与命运合拍,不会出错?算了吧,何况多数人没有像杨元元被贫贱逼至墙角。
也许,我们该考虑一下自己的责任了。比如杨元元和她母亲背后不健全的社会救济制度,比如学校在神圣管理名义下人文精神的缺失?比如看客们冷漠的足以杀人的眼神和话语?
在节目现场,一个女生尖利地批评我试图对所有人实施道德绑架,呵呵,面对这么多自私的聪明人,我真的没这个能力,我知道自己最终只会被杨元元绑架——包括她那些身陷舆论漩涡的笨嘴拙舌、百口难辨的亲人。
在节目结束时,我拉着哭泣不止的杨元元舅妈的手说:我会继续替元元说话。
哪怕是最后一个理解她们的人,我也不会放弃。
因为这个时代不仅需要精英们制定的冰冷规则,更需要拥有呵护弱势群体的温厚体温——无关道理,关乎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