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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健大哥,你好吗?

(2011-01-04 18:36:39) 下一个

“林健大哥”,在你生前,我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你。记得有一次你恼了,玩了一半,停下,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说:“你知道,你是该叫我‘林健大哥’的!”我抬头看着十五岁的你,大眼睛,圆脑袋,带着我玩得满头大汗。在你清澈黑亮的眼睛逼视下,我咬紧嘴唇,一点儿没有退缩,就是不叫!

年少的我,小女孩的我,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不知道,今生,我再没有机会。
我们两家的友谊,一个原本不可能交集的友谊,始于“文化大革命”,始于你家的灾难,始于我们共同的保姆,我们同叫“奶奶”,大人都称“大娘”的苦命乡下女人。

在“文革”最惨烈的日子里,你爸爸被揪斗,妈妈被隔离,唯一可以照顾只有八、九岁你的“奶奶”也被“革命”群众扫地出门,不许她再为“走资派”家“当牛做马”。当时,“奶奶”急着找人家落脚,我爸爸妈妈急着找人照顾刚出生的弟弟,于是,爸爸用一辆自行车从你家接走了“奶奶”。

两个大哥哥都在部队,爸爸、妈妈被批斗,年幼失爱、失家的你得了急性肾炎。一直挂念你的“奶奶”听说了,讲给我爸爸、妈妈听。心地善良的爸爸、妈妈没有顾及自己“臭老九”的身份,把你也接到我家,治病、调养,你因此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

才二、三岁的我,对那时的你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是,爸爸、妈妈和“奶奶”常提起的一件事让你灵动地留着我的记忆里。来我家时,你正是七岁、八岁讨狗嫌的年纪,在我家养病哪里安生得下来?上蹿下跳,东跑西颠。还好那时我们住的是学生宿舍的筒子楼,没有房可上,没有瓦可揭。但,这并不能拘束你淘气的创意。在一个晚上,你偷偷地从床上溜下来,抱着枕头爬到离地半人高,墙里的壁橱去睡。半夜还“哗啦、哗啦”地尿了“床”。尿,顺着壁橱下的白墙流下,在我家墙上画了幅“泻”意的山水画儿!

也许,这个印象太深了,让我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这个曾在我家壁橱里撒过尿的男孩儿叫一声“大哥”,总是学着我爸妈,叫你“小林健”。

“文革”后期,你爸爸官复原职,但是不久被调到了另一个南方省份,你们全家搬的很远。我们两家父母依然有书信来往,你爸爸出差回到这个城市都会来我家吃饭,曾经赞过我妈妈烧的菜有中等国宴的水平。我家有张很珍贵的“全家福”,是记者出身的你爸爸拍的。照片上我年轻的父母站在我们当时住的学生楼前,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一人一个,抱着我和张着嘴无拘无束放声大哭的弟弟。爸爸、妈妈非常喜爱这张照片,说抓拍的自然,很有生活味道。在那个年代的“全家福”大部分都是胸佩毛主席纪念章,全家僵硬地坐在照相馆的硬板凳上咧嘴假笑的比,爸妈说只有专业的记者才会抓住生活中这么真实的一瞬间。有趣的是,以后你爸爸再看到这张压在书桌玻璃板下的照片时,竟然忘了是他拍的,还对我爸妈评论说:“这张谁拍的?很专业,我就拍不出。”

我和你的友谊,我记得住的,只有一个夏天。

我九岁的那个夏天,第一次出远门。跟着也只有十八、九岁,后来成为你大嫂的瑛姐姐,坐了40多小时的火车,去你家看“奶奶”。

“奶奶”在我弟弟长大后,很想你。和我爸妈、你爸妈商量后,又回到了远在南方的你家。我想,在“奶奶”所有带大的孩子里,她最疼爱的始终是你。

到了你家,我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一个只小你二、三岁,很安静的女孩儿。也许是年龄太近,我感觉你和你的妹妹并不亲密。我经常听到你坏坏地对她说刻薄话儿,她总是不响,好脾气又有些抑郁地躲着你。

而我,从小是和男孩子一起玩大的,又跟着父母去县城下放了3年,在田野里、河沟里疯跑疯玩,是个“野性”的小丫头。那个夏天,就和你玩到了一起。

我跟着你在夏日南方的公园里奔跑,第一次见到青色的还挂在枝头上的橘子和小小洁白的橘花,靠近,感觉清香四溢;我们一起到郊外爬山、探访浓荫下的寺庙。第一次见到尼姑,沉默清秀,绝尘人间;第一次看到放生的鱼,硕大慵懒,在池中缓缓,无忧无虑。有次,在路边茂密的树丛中我抓到一只挥舞着两把“大刀”的螳螂,正得意地要拿回家给你看,却不留神被它狠狠地在手上割了一刀,鲜血直流。我在痛中丢了螳螂,跑回家,你一边拿纱布给我包扎,一边乐的前仰后合地笑我是个“傻瓜”!我们还多次一同耐心地在鸡窝边蹲着,等“奶奶”养的那只母鸡下蛋,拿到还热乎的鸡蛋后就是马上跑回家争着要吃这个蛋。暑夏中,家里有人送来一筐的龙眼,从没吃过这种热带水果的我,跟着你大吃特吃,最后是舌头一碰龙眼的果肉就疼得呲牙咧嘴,被“奶奶”看到大骂:“这样上火的水果怎么可以领着妹妹吃这么多!”

可能是你爸爸做官的位置,我们经常有票可以去看电影和演出。你爸爸喜欢女孩儿,就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坐贵宾席,我不肯,宁愿和你、你妹妹、瑛姐姐坐一起,多自由!有几次晚上去看电影,是你骑车带我去的。你骑的飞快,有些炫耀你的车技。仲夏夜的凉风吹起我的衣裙,凉爽中我有些怕地抓紧车座下的铁杆,身体僵直,不敢松手,但绝不向你央求。你一定也感觉到我的害怕和紧张,一直是嘻嘻哈哈地以此为乐,直到那晚在一个大下坡的拐弯处,你差点儿和一辆疾驶而来的军用吉普撞上。我没害怕,因为不懂,却看见昏黄路灯下,你一向晒的黑红的脸,惨白的吓人!

那晚之后,你再也没有骑车带过我。

你和我玩,一定是没觉得我是个女孩儿,不会娇气地一碰就哭,可以泥里土里摸打滚爬一起疯玩,但是你还是吃了我的苦头。

玩到要吵起来时,你知道我不在乎你那些对付你妹妹的刻薄话儿,你就偷偷地掐我胳膊,或是更为恶劣地故意在我面前转过身子,正冲着我放个大臭屁,惹得我追着你掐。掐不过,就使出女孩子的“杀手锏”,告状。在你妈妈刚下班,一步踏进家门时,早有准备的我举起被你掐青的手臂恶狠狠地告了你一状。有严重心脏病的你妈妈,当时气得一下子晕倒在地,我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还好,你妈妈没有出大事儿,醒过来后,坐在桌边,喝着“奶奶”端来的水,吃下药片,努力把气喘平。然后,把你叫过来训斥,一张嘴,仍然气得哆哆嗦嗦。我记不清你是否因此挨了打。

第二天,我很有些得意地看着你破天荒在用一个大盆给全家人洗衣服,吭哧、吭哧地用搓衣板狠狠地搓洗,里边也有我的衣服裙子。我幸灾乐祸地围着洗衣服的你转来转去,看得饶有兴味。你一反常态,没有说话,只用你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看我,转头接着洗。特别重男轻女,特别疼你的“奶奶”把我拉到一边数落我:“看看,你哥哥在给你洗衣服呢,这样的哥哥上哪儿找?!你可别再告他的状了。”

那个夏天,过得飞快。

带着你爸妈和“奶奶”给买的各种礼物,瑛姐姐带我离开了。火车渐行渐远,从此我们没再见面。岁月流失,没有思念。那是童年和少年成长的一寸短短的光阴,只在我生命的年轮上刻下了一道细细的线,一道也许会被岁月磨平的线,如果我永远不知道你过世的消息。

很多很多年后,那个已经长大的小女孩儿,因了你的死讯,感觉那道浅淡的生命年轮被重新刻过。这次,用刀,一下,一下,刻了又刻,刻在了心上。

记得重新得到你的消息时,我父母的家早已安置在北京,我们都离开了那个我们出生的城市,我已离家上了大学。在每周和父母不断的书信里,很意外地看到爸妈兴奋地提起你到北京参加摄影展览,去看望了我爸妈。爸妈高兴地说:“小林健都进京开个人影展了!”原来,你成了当地一个出色的摄影记者。你爸爸不是摄影记者,他应该是更以文字见长的。但他拍的那张“全家福”让我们窥探到他不为人知的才华,淹没在他的文字里,淹没在繁缛的行政责任里,淹没在那个年月似乎永不停止的残酷运动里的才华,也许,在不经意间,传承给了你?

翻出多年前那个夏天拍的照片,记得有些是你给我拍的,但记不清是哪几张了。黑白的照片在岁月的抚摸下,不再清晰。看着照片中那个穿着连衣裙,傻傻的,努力地在阳光下睁大眼睛的小女孩儿,我竭力想回忆出你日后成为摄影记者的蛛丝马迹。我在记忆的森林里一遍遍地走了又走,却是空手而回,一无所获。只记得南国明媚的阳光下,你脖子上挂着个老式的“海鸥”牌相机,大眼睛看看相机镜头,再看看不停地快速眨眼睛的我,一再提醒我不要闭眼睛,害你浪费胶卷。

爸爸、妈妈在信中说,你结了婚,有个非常漂亮的太太,还有个十分可爱的孩子。父母的喜悦是浸透在信纸里的,为那个曾经给家里白墙画“地图”的小男孩,为他的成长,为他的成就。

从此,你的消息从我父母那儿,断断续续,点点滴滴传到我这儿。我,很想,看看你太太和孩子的照片,看看你得奖的作品。好奇,那个淘气的“小林健”,居然,本事这么大!

我,为此,等了二十年。

等到的,是你不在人世的消息。

过去的二十年,是中国翻天覆地变化的二十年,在变化中我们两家逐渐失去了联系。偶尔,会听我爸妈提到你爸妈。没有书信往来了,还有惦念,对那个特别岁月里建立的友谊,对千里之外的友人。

谁都没有想到,二十年后的一个普通的夜晚,爸爸、妈妈在北京接到你大哥和大嫂瑛姐姐试探打听的电话,激动之余,爸爸、妈妈更为激动地得知他们就住在几个楼之遥的亲戚家,明天启程出国旅游。那晚,本应是欢聚的夜晚,为友谊,为劫后的亲情,为重逢,如果没有很快地提到你。

谁又能想到,在中国风雨飘摇的那一年,你会决绝地纵身一跳。从此,和家人,和我们,阴阳两隔,天上人间!所有的记忆,有你,都是阳光灿烂,明媚耀眼;有你,都是活蹦乱跳,笑声成串。我想不出,曾经淘气如你,快乐如你,怎么会这样地走向黑暗?那么活泼泼的生命,怎么可能这二十年都不在了?

那一年,天各一方的你我,冥冥中,有一点相同:我们都在痛苦挣扎。我大学毕业,自己找工作,回到北京。八月,在工作前,被迫地一遍又一遍地写检查,一遍又一遍地不能通过,良心在格守道德和残酷现实间挣扎、徘徊。我不能不写检查,但我又不想昧着良心在关键的问题上写假话,所以我自作聪明地避开。我太低估了“革命”领导的水平,所以一次次不被通过。不通过,就意味着我不能工作。大学刚毕业,我没有准备好在体制外生存,也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在体制外生存。在检查通过的人指点下,我屈服了,我的检查通过了,我工作了。生存下去,原来就这么简单。我简单地知道你得了忧郁症,但不知道你具体为什么挣扎。工作和竞争的压力?追求艺术的完美?但,我相信,你生前是挣扎过的。能别妻抛子,能割舍年迈的父母,该是多么痛苦的挣扎!你,也屈服了。当我的良心被政治分割时,你的生命被黑暗吞噬。就那么一步,跨过去了,死亡,原来也这么简单。

但你知道吗,你这样地离开,留给活着的人的,除了心痛,还是心痛,就是没有简单。
从抗日战争起,你爸爸经历了异族侵略、自相残杀的战争惨烈;经历了新中国成立,理想实现的欢乐;经历了无数次政治运动,用暴力“清洗”灵魂和思想的洗礼;人到晚年,那本已摇曳的残烛,怎经得起丧子的狂风?!你的妻儿,你的妈妈和兄弟姐妹想方设法瞒着你爸爸,说你得了传染病被隔离,说你出长差在国外。种种理由之后,你爸爸不再问了,一直到他去世。但老人身后,留下的日记里,却清楚地记着他爱的幼子先他而去。为了安慰家人,他选择了沉默,他选择了顺从。痛,只在他心里,在伴随他一生的日记里。你爸爸,从没糊涂过,一生耆智。

你爸爸是个特别乐观的人,这一点,为什么没有传给你?!为什么!!!

“奶奶”说过,“文革”揪斗你爸爸时,一斗就是半天,拳打脚踢,外加“喷气式”(注)。为了不让打人的人在批斗时抓扯他的头发,你爸爸早早让“奶奶”给自己剃了个光头。剃完,摸摸自己精光的头,笑说:“这下,他们没办法抓我的头了。”有次,批斗会完,你爸爸回到家,筋疲力尽,硬撑着,他拿着被扯破的棉衣,找到“奶奶”,笑着对“奶奶”说:“大娘,帮我把衣领缝结实点儿,下次,就不会这么容易揪坏了。”无疑,你爸爸的乐观,很深地感染了被抄家、打人折腾得身心疲惫的我爸妈。那时候,多少人,受不了屈辱而自杀,死了,还要被贴上“自绝于人民”的标签,让他们的家人雪上加霜。是你爸爸,让我的父母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感受到一种精神的力量,一种坚守理想的光芒,来自于一个经风见雨的老革命。

多希望,心心念念地希望,你的血里也流淌着你爸爸感染人的乐观;多希望,真真切切地希望,你是和我们开了个大玩笑,躲在什么地方,等着跳出来笑我们好傻。如果时光能倒退二十年,至少,让我有机会像小时候一样追着你打,强迫着也要给你,再讲一遍你爸爸的故事。

等我在电话里听到你不幸的消息时,晚了整整二十年。我们之间,不仅隔着茫茫的太平洋,还隔着要用生命跨越的阴阳桥。曾经,我们那么的,近;现在,我们那么的,远。
心里唯一的安慰,是“奶奶”。她先你去了那个世界,在那里,你不会孤独。而我,只能遥遥地、穿过二十年的岁月,跨越生死的界限,用心问候你一声:“林健大哥,你好吗?”

在我尚不可及的天国,不知你可记得我?那个从没叫过你“林健大哥”的女孩儿?
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是你,圆了她一直想有个大哥哥的梦。那个小女孩儿,享受了短短不到一个夏天你粗粗拉拉做哥哥的疼爱,一生只此一次,只有三十天。


注:“文革”的批斗会,常常把被斗的人反剪双臂,头按下,身体成九十度,接受“革命”群众的声讨和教育,形象地称为坐“喷气式”。很多人,尤其是年纪大的,因此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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