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民主转型：总统普选，鹿死谁手？

（2011年8月25日）

这一个星期，利比亚狂人卡扎菲抛弃了美女卫队，抱头鼠窜，叙利亚仍是屠刀狂舞，血流成河；就连和平变革成功的埃及，突尼斯等地，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国泰民安是遥遥无期的梦想。

曾经被看作与中东独裁政权相似的新加坡政局，却是另一番天地。

五月份的新加坡议会大选的硝烟未散，八月27日总统普选接踊再来，而且这还是新加坡有史以来最激烈的总统普选。新加坡目前有好几十万来自中国的新移民，许多人已拿到公民权，可以参加投票，大家都兴高采烈，想不到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投过一次票，现在可以在新加坡选议员选总统！常有新加坡同事好奇地问起中国的选举经验，中国移民大多无从答起，因为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选举，说好听点就象徐志摩那首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大多数人没有感受到丝毫选举气氛。

新加坡反对党可以合法组织数万人的反政府集会；电视台上候选人公开辩论，严词指责；插满政治标语，顶着大喇叭的竞选卡车满街乱转，这些景象对中国来说，绝对属于五十年一遇的政治洪水，用脚丫思考也知道应该出动十个装甲师围堵，外加王牌第十五空降军，没准刚刚下水的航母瓦良格也要小试牛刀，大开杀戒了。

这次共有四个总统候选人，根据他们与执政的人民行动党亲疏度排名如下：陈庆炎（原副总理），陈清木（原执政党议员），陈钦亮（原执政党成员，多年前因政见不同而退党），陈如斯（多年前曾是前总理吴作栋私人秘书，从未加入执政党，成为反对党主要领导人）。按新加坡宪法规定，他们在参选前均退出原来的党派。我附上他们的英文Wiki介绍，就可以省略大段介绍笔墨。

陈庆炎博士：http://en.wikipedia.org/wiki/Tony_Tan_Keng_Yam

陈清木医生：http://en.wikipedia.org/wiki/Tan_Cheng_Bock

陈钦亮先生：http://en.wikipedia.org/wiki/Tan_Kin_Lian

陈如斯先生：http://en.wikipedia.org/wiki/Tan_Jee_Say

新加坡的总统的权力有限，类似国体还有德国总统，英国女王等。国家最高权力中心在议会，议会多数党推出的总理才真正主掌国家大权。所以五月份的议会大选是最重要。

中国国家主席的法定职权虽有限，但惯例却是由共产党的总书记兼任，地球人都知道总书记权力范围比美国总统还大得多。所以这不好类比。

新加坡总统为国家元首，由全民选举产生，任期6年。总统委任议会多数党领袖为总理。总统有权否决政府财政预算和公共部门职位任命（比如大法官，总检察长，警察总长等）；可审查政府行使内部安全法令和宗教和谐法令所赋予的权力以及调查贪污案件。总统顾问理事会受委向总统提供咨询与建议。总统在行使某些职权，如主要公务员任命时，必须先征求总统顾问理事会的意见。

这次总统选举最让政府与一些商界人士担心的是如果最激进的反对党人士陈如斯先生当选，新加坡将出现两个权力中心，执政效率大大降低。

这里的要害其实在于全民选举，只要是全民选举出来的，就自然有了至高无上的道德权威。英国女王不是全民选出来的，德国总统也不是全民选出来的，而是由议员推举的。在1992年以前，新加坡的总统也是由议会推举，这样总统与议会之间就不可能出现重大矛盾，产生两个权力中心。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李光耀吴作栋政府要在92年修宪，让全民直选总统，同时还赋与总统上述几项重要权力，为体制内府院之争打开盖子。

这次大选中，政府的主要宣传点是，金融危机要来了，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与政府互动良好的总统，来帮助新加坡共渡难关，这个最佳人选自然就是陈庆炎博士，无论执政党还是反对党，都认为陈庆炎当选总统，府院之争就不可能产生。我看这种看法未必站得住脚。

我一向认为，在现代国家政治中，制度决定一切，有什么的制度，就出什么样的人才。1993年第一任民选总统王鼎昌，是执政党的主席，第二副总理，以这样的背景出任总统，结果仍与总理内阁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不欢而散。

所以陈庆炎如果想争取一些中间选票与反对党的选票，完全可以拿王鼎昌为例，证明出身于执政党的精英当选总统后，同样可以对政府进行有效监督。不过陈庆炎是一个倔强的人，夸赞王鼎昌的话不太可能从他嘴里说出。1986年王鼎昌负责全国职工总会（NTUC）时，曾经批准了一次罢工，在亚洲周刊（Asia Week）采访时，王提到这次罢工让贸工部的人气急败坏，当时的贸工部长正是陈庆炎博士。

http://theonlinecitizen.com/2009/02/president-ongs-interview-with-asiaweek-revisited/

当年王鼎昌参选总统之前，据说这个机会本来是给陈庆炎的，但陈庆炎非常大度地将机会让给了王鼎昌，他大约没有想到，当年轻易放弃的，如今却苦苦难求。二个月前，当陈庆炎宣布参选时，议会大选刚刚结束不久，在大选中执政的人民行动党取得60%选票，反对党得票率约40%，而陈庆炎无疑将得到政府最大的支持，所以舆论大多看好陈庆炎的选情，就连反对党人士也这样认为。但是二个月以来，民意选情急转之下。Yahoo不久前的在线民调显示陈清木选情最高，而另一个在IPhone与Android手机平台的民调显示陈如斯的选情最高。

新加坡的法律规定，在选举令状（Writ of Election）公布到选举日期间十天，任何与选举相关的民意调查都应停止，所以这些自发的在线民调并不合法，也难以采用可靠正规的取样方法，其结论未必可靠。特别是那些低收入阶层，老年阶层，他们很少上网或者使用智能手机，所以他们的选情没有反映在这些民调中，而这些人恰恰是执政党的最大票仓。

新加坡备受恶评的一个问题就是高度资本主义，贫富分化严重，社会福利保障很差（与欧美相比而言，比中国还是不错的），然后奇怪的是，在五月份的大选中，执政党得票最低的中部选区（阿裕尼），东部选区（马林百列，东海岸），都是富人与中上阶层人士居多的社区。而得票最多的西部选区，却是连片的工厂与政府组屋区，社会底层的人给执政党最多的选票，以至于五月大选后，我看到一些英文论坛上，有反政府的人士愤愤不平地说，从此以后，我们再也给任何慈善活动捐款了，既然新加坡的穷人们都拥护政府，那就让他们找政府去要补助吧。

同样的现象其实也发生在中国，建国以来，中国农民是社会的最低层，户籍制度将他们捆在贫瘠的土地，生老病死什么屁福利都没有。搞个大跃进饿死几千万，也没有出个陈胜吴广。就连文革中毛泽东这个富农子弟，农运专家亲自出马，扇风点火，农村也没有出现老毛期待的星火燎原，顶多就是出了个大寨陈永贵，真正将刘少奇邓小平的资产阶级法权掀翻下马的文攻武斗，游行批斗，主力军都是学生与工人阶层。

而在社会福利极好的西欧，最近因为经济危机，政府稍稍紧了一下裤腰带，那些无业游民，社区流氓立即上街打砸抢烧，成了反政府的急先锋。这种奇怪的社会心态，应该成为当代政治学家的一个重大课题。

所以，如果将民调未涵盖的低收入与老年阶层的选票加起来，陈庆炎仍有可能胜出。但这只是可能而已。还有二个重大因素被大多新加坡政治分析家给忽略了：

一：议会大选中40%支持反对党，60%支持执政党，现在这个分野比例已经不存在了。在议会大选中，当选议员代表了本区选民的切身利益，比如组屋翻新，社区治安，环保等等，所以选民倾向于选一个执政党的议员，人在朝中好为自已办事。而总统选举则与选民的切身实利无关，选民可以更超然地作出选择；

二：议会大选中，反对党要推出80多位候选人与执政党分区角逐。新加坡小国寡民，大多数有才之士都被执政党网罗而去，反对党实在推不出一个强大阵营，很多选区的参选人资历平平，很难吸引选民。但是在总统直选中，反对党只须力挺一二位候选人，这个人才上的不利因素也荡然无存了。

还有一个因素，开始谁也没想到，现在却是非常明朗了：在执政党的票仓中，陈清木得到基层组织的大力支持，陈庆炎得到中上层精英的力挺，两者在票源上近乎平分秋色，而且陈庆炎儿子的延迟服兵役事件，更让他失分不少；

而在反对党的阵营，陈如斯却是一枝独秀，尽揽票源，原本呼声挺高的陈钦亮，因为他曾是执政党的基层领袖，现在两边都不讨好，加上他本人出身贫寒，一身土气，满嘴方言腔，实在不易讨好选民，可能连新元48000的按柜金都要被没收了。新加坡总统候选人得票率如果低于12.5%，按柜金就会被选举局没收。其实以我个人的评价，陈钦亮的外表虽土，却是一位有真才实料的天才，他有当总统的才，可惜没有这个命。

新加坡总统候选人资格要求非常严格，其中包括，他必须曾担任过部长、大法官、国会议长、总检察长、公共服务委员会主席、审计长、总会计长或常任秘书至少3年；或曾经在法定机构担任总裁或主席职位至少3年；或曾担任一家缴足资本达1亿元以上公司的主席或总裁至少3年；而且须是获得总统选委会鉴定为诚实正直、品格及声誉良好者。能达到这个优秀条件的，全新加坡不过数百人而已。

在四位候选人的，陈庆炎与陈钦亮的履历最充实，完全符合，陈清木的履历次之，也基本符合。最有争议的是陈如斯，他担任过一家投资银行的地区总裁，在新加坡的注册资本没有一亿新元，但是他参选的理由是他实际管理的资本有数亿元。这种辩解未必令人信服，所以他取得竞选资格有点出人意料。不过我在选举委员会公开前，就告诉同事们，政府很可能会让陈如斯参选，否则陈清木分散陈庆炎的亲政府票源，陈钦亮一人包揽反对党所有票源，胜算极大，唯一的化解之着就放陈如斯进局。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现在陈如斯这个最让政府头痛的反对党领袖，取得参选资格后，犹如脱缰的黑马，一路领先，远超陈钦亮，有可能问鼎宝座，让很多政论家跌破眼镜。而且即使陈如斯这次没有当选，他仍然是大嬴家：他才57岁，陈庆炎，陈清木都已70多岁，年过古稀。在六年后，十二年后，陈如斯仍可卷土重来。新加坡参选总统，最难的是跨过上述严格的选举人资格门槛。除非他在今后有重大丑闻，这次能获得竞选资格，以后的几届选举政府很难取消他的资格，这一点上，陈如斯已立于不败之地。如果陈如斯是一个聪明的政治家，不论是否当选，都应该大大缓和其激进的姿态，以免出现任何意外。

但是这场选战历史性的大嬴家，却不是上述任何一位候选人。

本次总统选举如此热闹，是因为五月份议会大选的影响。在五月大选中，反对党破天荒地嬴了一个集选区，外交部长杨荣文落选，这个外长在亚洲政坛备受好评，因此这场选举引起世界瞩目，被认为是新加坡向民主政治转型的分水岭。当时中国南方窗因此出了一篇评论“被误读的新加坡”。http://www.nfcmag.com/articles/2879

但是，这篇评论没有谈到影响那一场大选的真正原因：在大选前，执政党修改了选举法律，将非选区议员的名额从三位提到九位。所谓非选区议员，就是反对党在大选中，如果当选的议员少于九位，则在落选的反对党议员中，得票相对最高的仍可以担任非选区议员，上限为九位。前面说过，新加坡反对党的软肋是难以吸引人才，很多才俊不愿代表反对党参选，因为落选的话很没面子，浪费精力财力，竹篮打水一场空。而非选区议员名额大增后，即使没选上，只要得票率高，还有第二次当议员的机会，这样新加坡几个反对党立即吸引了大量出色人才，可以与执政党的亮丽人选比肩竞选。

有趣的是，这个非选区议员一席毕竟不如直接当选光彩，所以重量级的反对党人士如刘程强公开表示如果自已落选，绝不会接受这个非选区议席；而那些后来接受议席的反对党人士，也往往表示要“考虑一下”，为了党，为了选民，自已才勉强接受这个职位，有点象历史上中国皇帝在黄袍加身之时，总要假意推托一番，结果自然是万民劝进，皆大欢喜。

另外对选情影响极大的因系，是主流媒体相对公平的报道，而执政党这一次再也没有用诽谤罪威胁任何政治对手。

在五月大选后，李光耀与吴作栋均辞去资政一职，反对党意气风发，李显龙领导政府看起来有点灰头土脸，得票率从2006的67%下跌到60%，照此趋势，再选二届，人民行动党就要下台了，也可能象英国一样搞个联合政府。

绝大多数本地的政治分析家都是这样看问题，实在缺乏历史眼光，如果看看网上民评，对政府的恶评如潮。当然，任何一个民主社会，在网上看到负面消息总是多于正面消息，新闻自由的社会，no news is good news. 新加坡的主流媒体仍由政府控制（主要是SPH与新传媒两家），网上媒体完全放开了，BBC，CNN与绝大多数外国主流媒体可以在本地播放或售卖。

在透明国际廉政排名，新加坡在180多个国家中，常年名列前五位。根据澳州UMR Research今年五月的选前调查，新加坡人最满意的是低犯罪率(满意度81%)，国防(78%)，种族和谐(70%)，经济管理(62)，教育(59%)左右。最不满的五项是物价(18%) ，部长工资高 (17%)，房价(22%)，贫富分化(22%)，还有自已的工资(23%)。这五项其实可以并为一项：我的钱不够花。这一点我举双脚赞同，地球人都会同意的。其实就倒数第三的房价而言，新加坡房价与工资的比例远低于北京，上海，就是与同等收入的香港相比，新加坡平均房价也要低一半。

这个澳洲的民意调查准确度满高的，它在五月议会大选前二天发布，预计执政党得票率是61%，而实际得票率是60.1%。前面说过，新加坡选举法禁止选前几天的民调，但是这家澳洲公司由德国分部在海外以电话调查，新加坡法律也拿他们没办法。调查报告全文在：

http://umrresearch.com.au/doc/Singapore_Pre-Election_Study_May11_Final.pdf

 

新加坡的民主转型进步是如此平稳，绝大多数民众并没有感觉得政治改革的诚意，他们感受最深的二项是物价飞涨，移民成群，所以对政府颇有微言。但是物价飞涨是全球性的，根源在于美元这个世界货币在通涨；移民则是新加坡保持经济竞争力的主要手段，另一方面，如果不是移民拿着低工资将最脏最苦的工作全包了，新加坡这个以服务业为主体的经济，物价可能还要再涨一倍吧。其实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相对，既使在今年连月的选战之中，在全世界面临第二次经济危机之时，新加坡经济仍然是一枝独秀，稳定发展。

如果比较一下今天抱头鼠窜的卡扎菲，客死他乡的菲律宾马科斯，因为贪污几十上百亿美元而坐上被告席的印尼苏哈托，埃及穆巴拉克，你又将如何看待李光耀父子的历史地位？

在一个民主的国家，政党更替本是平常事。当年蒋经国开放党禁报禁，未必想到十几年后国民党这个百年老店会下台，然后又在马英九时代再次执政。今天李显龙一手推动的新加坡民主政治转型，很可能会导致十几年后执政党下台，这绝不是他的本意。而他近在眼前的最大危机是这个总统宝座可能被反对党占领。

选举胜败仍是常事，成为推动社会转型进步的历史巨人，才是百年功业；在这一点上，李显龙抓住了千载难逢的历史机会。新加坡，将成为继台湾之后，第二个成功地实现民主转型的华人国家，也是全世界极少数几个不必流血，不经动乱而民主转型成功的国家。

1992年，李光耀正在南非一场会议上意气风发地发表演讲，一个来自新加坡的电话，犹如雷击，让李光耀呆住了：当年四十岁的李显龙被诊断出淋巴癌！在此后的访问行程中，老李悲痛难当，唉叹命运之不公，他象祥林嫂一样不断地念叨：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

就在同一年，另一位新加坡副总理也被诊断出淋巴癌，他就是次年当选新加坡首任民选总统的王鼎昌。王鼎昌在任时尽责尽力地监督政府的财政，深得民心拥戴，也与政府产生了很多磨擦不快。在前述的亚洲周刊采访中，王将自已想说的话都说，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啃那篇英文。1999年任满后，王鼎昌主动放弃连任，2002年他终因癌症病逝，至今，许多新加坡人仍然怀念他。

同是淋巴癌患者的李显龙，在2004年从吴作栋手中接任总理一职。公平地说，新加坡的民主转型与社会开放，在李光耀吴作栋当政时就已经开始，修宪选举总统也许就是出于政治改革的动机。我个人认为如果总统与议会都由全民选举，有点浪费社会资源，影响行政效率，但从民主政治的角度，多一项选举也不错。

李显龙将这一民主进程大大加快了。

作为一个政治家，李显龙未必能在有生之命保住人民行动党的政权，他甚至未必被这一代的新加坡网民所理解接受。虽然生活在发达国家，大家都抱怨钱不够，那些因为变革而失去权位，被迫削减高薪的高官可能也非常不满，李显龙两头都不太讨好；但是我在新加坡出生的孩子，将会享受到民主的成果，感激他的伟业。下一代，再下一代的新加坡人必将会怀念他。

癌症患者的李显龙的生理寿命还有多长，实在难料，绝大多数新加坡人早已忘了他是一个来日不长的病人。但是他的政治生命，有可能因为民主转型成功而彪炳史册，万古长青。

这就是人生，一个有远见的，有历史使命感的政治家的人生！

至于这场总统选举，无论谁当选，胜利属于民主的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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