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外面的世界
好奇的旁观者接着被挑逗。第一次在美国找工作去面试,一位长者提问:如果你现在没有任何经济压力,也不必上班,那你会做些什么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顺口说想继续某个课题研究。打道回府后,跟那位发表同性恋高论的同学抱怨道:找工作,问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干什么。同学却很兴奋:这问题问得好啊!多年后回想起来,我也承认那问题问得好。我那时书读了不少,也读得不错,却不知道自己真想要做的事是什么。那感觉就像久在石头缝中生活的小鱼偶然从缝中探出头来,头一次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的那种惶恐。除了养家糊口之需和每天必须得有点事做的惯性之外,我想不出为什么要去找工作。养家糊口应该说是最正当不过的动机,也是很多人找工作的主要动机,那却不是让我这样据说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年龄的人感到激动的动机。
没有感到激动,并且已经认定这样的日子是常态,那就是已经彻底习惯了石头缝中生活的感觉。这样的生活虽然谈不上自由,但是绝对安全的。人在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之后,压力一旦解除、有了自由,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这大概就是克尔凯郭尔说的“焦虑就是因自由而眩晕(Anxiety is the dizziness of freedom)”。在外界压力之下时,人只需要像机器一样运转,自己不必作任何选择。生活在石头缝之中的人是不懂得他的意义的,因为他用不着那东西。一旦有了自由的空间,一旦有了选择,人就需要不断做各种决定。做决定就需要知道哪些东西对他重要、哪些东西对他不重要。那就是他的意义。但人的意义是需要很长时间和很多磕碰才能慢慢发现的。
后来找到了工作,上班也尽量努力,但在前几年中一直不喜欢那个工作环境。当时对老板和公司多有怨言,但现在想起来,公司的意义就是少花钱多赚钱,而我的公司对于它这个目的来讲并没有什么错。问题在我这里:我不是以一个自由的人的心态去工作的。我为饭碗和身份焦虑,指望着那份工作来解决我的这些问题。但一个人的职业只是他的工具,或玩具,是担当不起他的救命稻草的角色的。人把工作当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不敢去面对失去它的场景,这就是所谓的工作压力。人不能靠工作来得到自由。人只能是先给自己自由,再以自由之身去工作。这样去工作,人就像是小孩玩玩具那样愉悦而投入。除了作为职业的工作,其他所有的爱好 – 养花、养狗、教育孩子 – 或是任何救国济民的宏图大志也都是这个道理。
从那时起我知道了自由不只是别人的事。
几年之后,我又被问起了跟那位面试者问的几乎同样的问题:如果你有了五千万美金,这辈子不再为衣食发愁,那你会去做什么?这次是在一个职业培训班上被问起的。不过这次我成竹在胸,道:我想去教书。老师紧追不舍:教什么?我还是成竹在胸:教如何生活。言毕全教室哄堂大笑,我却也没有任何窘迫之感。我不记得我有过什么时候比回答那两个问题时更有信心。石头缝中呆了太久的小鱼终于发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尽管要鼓起勇气来对付环伺的鲨鱼。其实那个世界从来都在那里,只是我从来没有把头探出去过。
亲身体验一个东西与当旁观者的感觉大不相同。电视上看篮球赛和棒球赛,只是看到球员们不停地动来动去、教练声嘶力竭、比分时有变化。打个盹再一睁眼,也不觉得漏掉了什么。但自己到场上去打一下,哪怕是打最业余初级水平的比赛,才发现局势这么惊心动魄、这么充满变数、每一个瞬间都要做出判断和决定。我在不自觉中上了自由的赛场之后就是这种感觉。刚上场的业余选手兴奋而惶惑、动作也够笨拙。经过年复一年的摸爬滚打,我越来越喜欢赛场上的这种感觉了。这时候我才理解为什么自由在裴多菲的那首小诗里被赋予那么崇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