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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自由的追忆 (1,2)

(2013-06-11 05:46:08) 下一个

关于自由的追忆

回忆旧事的趣味之一是对同样一个字眼的理解会随时间发生如何曲折回环的变迁。比如职业:小时候想象之中,职业是再也不用考试的天堂;从学校毕业时,职业是学长们已经拿到的近乎天文数字的工资;现在,职业好像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与聊天、打球、洗碗、写文章一样。自由也是这样一个字眼。

1.军训

小时候“自由”是个贬义词。老师每次说到自由,紧接的下一个词必是“散漫”,且必是以咬牙切齿的口气迸出,宣示对某个调皮捣蛋的学生的严厉警告:“某某某,你不要太自由散漫!”跟家长诉苦,也经常是“这孩子是真聪明,就是有点自由散漫”。我是听话的好孩子,是跟自由这等几乎是骂人的词不沾边的。其实我对这个字眼也压根就没有过什么特别的关注。后来上了高中,虽然里头开始自由散漫,不再把老师和父母的话当不折不扣的圣旨,为此也惹了一些小麻烦,也梦想着早日考上大学,逃离那个地方,但表面上我尽量还是当听话的好孩子,尽量取悦于周围射出慈祥或严厉目光的诸位长辈们。

再后来官方口号“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里的自由也是一样的自由散漫不听话的意思。那时,从报纸上的社论到大学里的系团委书记到偏僻山村里的老大爷都相信自由是要乱国乱邦的。大学生自由散漫到敢于犯上作乱,所以有人灵机一动,把他们送到部队去军训,让他们学点纪律。

在军营的那几个星期大概是我经历过的最为奇特的一段日子。被军事化管理的日子比整天大考小考的上学舒服太多了。虽然身体累一点,但被学校过劳的脑袋在军营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休息。起床号每天早上六点遥遥飘来,从大通铺上起来把被子叠成见棱见角的豆腐块,然后就是一天的各种操练项目。不用做任何日程计划,排长班长早就安排好了。一天高负荷体力活动,三顿饭吃嘛嘛香。晚九点,远处传来熄灯号,倒头即睡着,一觉睡到下一个起床号遥遥飘来,绝无失眠的烦恼。当傻瓜真是很快乐呀。

那时中国与越南之间尚有战事,凯旋归来的战斗英雄们尚有明星光环。训练学生的班长们都是职业军人,都写了决心书要求上越南前线杀敌立功。这些二十岁出头、雄性激素旺盛的男性,练就一身杀人的本领,却窝在小山村里,唯一的乐趣是与当地农民寻仇打架。对于军人,上战场杀敌才是光荣露脸的事。

军训结束前,学生与军营官兵联欢。轮到我们的排长,站起来说:“我只是一棵小草,而你们将来都是祖国的栋梁。就唱一首《小草》吧。”他唱得不错,音很准。“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 当时只觉得排长的开场白有些没来由:我们是听号令的士兵,他是发号令的排长。多年之后又回忆起那个场景时,才明白他真是那么想的。我们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他是社会大机器上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中国是个重视出身的社会。

那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学生,对社会一无所知。经历过六.四事件后,想起军训的日子,我才开始明白中国政权机器的基本运作方式。战士的光荣是杀敌,但谁是敌人 越南人、北京的暴徒、或是边疆分裂分子 那是由上级决定的。军营生活把战士们练得头脑单纯,所以他们想不了太多,只要去杀便是。军营没有电视,重要消息都是从上级传达下来。上级的故事里说谁是暴徒,谁就是与我的班长和排长们为敌,就免不了被正义的子弹扫射的命运。他们不用费力去分辨上级定义的“暴徒”们到底是学生、市民、还是杀人放火之辈。就算是这其中少数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心里有什么疑问,他们也没有勇气公开质疑 有那样以一敌万的勇气的人只是万里挑一,结果当然也只是以卵击石。所以,政权是掌握在给士兵们编故事的人的手里的。用耶稣的话说,士兵们做的是他们不知道的事。跟开枪的士兵过不去,那是不了解中国。

人在社会中充当的经常是大机器上的零件的角色。士兵尤其如此。就像那句俗话“给人当枪使”说的,他们是枪,枪的扳机掌握在编故事的人手里。傻瓜的日子是轻松,但要承担被人当枪使的代价。所有看起来免费的东西实际上都是有价的,就像圈中的猪要为吃喝不愁的轻松日子承担被主人屠宰的代价。

有一天练的是匍匐前进。那是所有训练项目里最苦的事。班长一声“卧倒”口令,书生战士们要从站姿在一瞬间趴到地下,再像虫子一样用身体向前蠕动。趴下个十来次,击地的髋骨那里就青一大块。那天大家正在赤日炎炎下蠕动,一位同学站了起来。班长大声质问怎么回事,同学狠狠地答:“我爬不动了!”言毕去旁边凉快去了。结果班长和排长居然拿他无可奈何。这让我大开眼界:原来人还有反抗权威的自由,即使是在军营这样貌似纪律严格的地方。现在这位自由散漫的不听话者已经官拜局级干部。

后来,社会上的事见多了,我发现在这个大力反对自由、大力提倡听话的国度里,正是这些从小挨斥责的自由散漫不听话者最后掌握了社会资源和话语权、成了编故事的人。这群人的楷模就是自称“无法无天”的毛泽东。这说明自由这个在明里处处被打压的东西其实是被大家在暗里最为看重的,就像在计划经济中限购的商品在黑市上是最值钱的。听话并不是这个社会真正尊重的美德。

2 蓝色的连衣裙

看来即使在不鼓励自由的中国,自由实际上也是诚可贵。但这东西是要靠搏斗得来的。如果不去搏斗,结果就是要永远听那些不听话的人的话。所以善于近体肉搏的人才能在这个社会中如鱼得水。我自忖不仅不善于近体肉搏,更不以近体肉搏为乐,所以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一种恐惧。

这就是多年前我在该不该去美国留学的问题上的思想斗争。那时我对美国的印象是自相矛盾的。在国内官方媒体上,美国的形象总是与枪支、暴力、艾滋病和各种灾祸连在一起。但不少非官方媒体勾勒出的美国则与此大不一样,这也被去过那里的老师和同学的描述证实。这两种印象不和谐地糅合到一起,我的直觉是那个社会似乎给其中的个人更多的自由度、更适合我这样的闲云野鹤生存。但是,那毕竟只是一知半解和道听途说。所以,我对这另外一条路也有一种恐惧。

权衡两种恐惧的结果,我决定取其轻,逃离当下,投入茫茫的陌生。现在回头看去,当时的想法其实很幼稚。首先,自由不是号令别人,不是离群索居,也不是靠在社会上杀开一条血路来得到。人不自由,是因为他被关在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笼子里了。其次,恐惧本质上也是自己的问题,不是环境的问题。人对什么东西的恐惧多半都是因为他是个爱吓唬自己的人,少半是因为那个东西正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逃开了龙潭,还会有虎穴在前面等着,所以恐惧是如影随形,到哪里都逃不掉的。

好在后来的经历表明我当时对美国的那一点直觉基本准确,所以我的决定还不算太坏。想起那直觉的一个重要来源 一本叫做《读者文摘》的杂志。那杂志应该是八十年代初创刊,名字借用美国的Reader’s Digest,风格也从那里来。后来据说是因为Reader’s Digest上门交涉而改名为《读者》。那时这本杂志中来自海外的文章占了绝大部分的版面。我很喜欢那些文章的情趣,但说不出来为什么:是幽默感,还是对生活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我特地留意了杂志的发行地 兰州 我惊异那样偏远的地方能出来这样风格的杂志,尽管多数文章是翻译过来的。现在看起来,不管是幽默感,还是对生活的从容不迫的态度,透射出的都是一种自由的气质:没有恐惧,所以也没有由恐惧而生的怨毒、残忍和诡诈。

我读过《读者文摘》前十年的几乎每一期。它是我读过的所有杂志之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一种,让我领略到一种与我自己的过往经历大不相同的看待生活的方式,也对美国有了一些零敲碎打的感性认识。那时读过的文章绝大多数已经记不得具体内容了 或者说,沉入深不见底的潜意识之中去了。唯有一篇《蓝色的连衣裙》还记得很清楚,讲的是美国克利夫兰市一位老师送给一个来自贫困家庭的女孩一条新连衣裙后发生的奇迹。在网上搜索一下,居然很容易就找到了电子版(节选):

 做爸爸的看到穿着新衣衫的女儿时,他不禁暗暗说,真没想到,我的女儿竟这么漂亮!当全家人坐下吃饭时,他又吃了一惊:桌子上铺了桌布!家里的饭桌上从来没用过桌布。他不禁问:“这是为什么?”

  “我们要整洁起来了。”他的妻子说,“又脏又乱的屋子对我们这个干净漂亮的小宝贝来说,可不是个好事。”

  晚饭后,妈妈就开始擦洗地板,爸爸站在一旁看了会儿,就不声不响地拿起工具,到后院去修理院子的栅栏去了。第二天晚上,全家人开始在院子里辟一个小花园。

  第二个星期,邻居开始关心地看着小姑娘家的活动,接着,他也开始油漆自己那十多年未曾动过的房屋了。这两家人的活动引起了更多的人的注意,于是,有人向政府、教会和学校呼吁:应该帮助这条没有人行道、没有自来水的街上的居民,他们的境况这样糟,可是他们仍然在尽力创造一个美好的环境。

几个月后,盖特街简直变得让人认不出了。修了人行道,安上了路灯,院里接上了自来水。小姑娘穿上她的新衣服的六个月后,盖特街已经是住着友好的、可敬的人们的整洁街道了。

  得知盖特街变化的人们管这叫“盖特街的整洁化”,这个奇迹愈传愈远。

  其他城市的人们听到这个故事,也开始组织他们自己的“整洁化”运动,到1913年,有上千个美国城镇组织了修理、油漆房屋的活动。

  当一个老师送给一个小女孩一套蓝色的新衣裳时,谁能料到会引起什么奇迹呢!

为什么我偏偏会对这篇童话式的文章记得那么清楚,我想可能是因为文章的寓意 世界是通过每个人发现自己的善而改变的 也正是我愿意相信的。人总是愿意读到、也愿意记住自己愿意相信的故事。当然,人不是只有善性,所以童话毕竟只是童话,我也只能说我“愿意”相信童话。但是我来到美国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真的就是一个童话般的国家:这里的人居然会跟陌生人问早安、收银员居然相信顾客自报的购物袋中苹果和橘子的数目。美国人觉得这就是每天普普通通的现实,但在我看来就是童话。所以童话离现实不一定有那么遥远。

美国还年轻,而我们太老了,不相信童话了。但是,人的身体只能越来越老,心却可以越来越年轻,所以我的希望还在。

后来《读者文摘》成为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杂志(也许这发生在改名为《读者》之后),这让我惊讶于居然有这么多人与我有同样的爱好。我想这本杂志至少在其前十几年中对中国年轻一代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这种潜移默化不会在一夜之间改变人的行为方式,但种下的这一颗种子天长日久就会悄悄生根发芽。如果要给这颗种子取一个名字的话,应该就可以叫做自由。认识了自由,人的心就可以越来越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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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涣 回复 悄悄话 回复简丹儿的评论:

杂志品质也许在变,不过读者的品味也在变。适合二十岁读的杂志可能就不适合四十岁读了。长过一个杂志是好事。

你写的那就是一种自由吧。我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新来一个孩子,总觉得他哪里有点与别人不一样。
简丹儿 回复 悄悄话
问好.

是一路伴随我的杂志.但现在的品质不如从前了.

你说到自由的气质:没有恐惧、没有贪婪、没有怨毒、没有诡诈。
我突然想到她,最近笔下的一个人物,就是具有自由的气质,但写时竟没想到这个词,----谢谢你给我的启发. 我会去修改. :)

摘她出场的一段:

"那是拨乱反正的年代.时不时就有随父母平反回城的新同学插班进来.这些从农场来的同学,身上总有一种与我们不同的气质.

新疆自古以来就是个流放地,因而它藏龙卧虎.比如我们的中学,你不知哪个老师就是北大,清华,复旦的高才生.而从农场回来的,虽其貌不扬可说不定就是个科学家或大诗人.

见她第一面,就觉得她的不同.应该说,她是漂亮的,她有着秀气的五官和泛着健康光泽的肤色.但她的眼神,她的表情让人能忽略她的容貌,做为与我同龄的女孩,她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东西---超然?坚定?叛逆?幽默?特行独立?玩世不恭?还有淡淡的忧伤?我说不好,反正与我们太不一样.

老师介绍说, “新来的同学,从农场转来的,叫牟岚.”

马上就有同学在底下窃窃地笑,不奇怪,我们才学了.她好象明白其中原由,便大方地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牟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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