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ditation的中文常见译法是冥思或冥想。这个译法的问题是听起来有点冥思苦想的意思,好像是用脑子主动思考,有一个明确的思考目标,像狗奋力追一根骨头。Meditation没有这个意思,我理解的冥思是只用感官、不用脑子,完全的被动感受。但是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译法,姑且在这里译为冥思。冥思类似于佛教中的入定或禅定,只是没有这后两个词在各路大师解读之下的那么高深莫测,诸如所谓开天眼、知前生后世之类。我理解的冥思是普通人的冥思,冥思完了还是普通人,并没有单掌开石或看见五百年之后的法力,不过是稍微心平气和一点。
闲极无聊时,我跟大家一样,都是首先想到两个字:上网。可是网上看来看去就是那点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说是新闻,不过就是那点劈腿走光、炫富卖萌、口水拳头。都是旧闻。食色性也,商朝就有的事。新闻或旧闻里是也有好多值得同情的人间不幸,可是我太渺小,那些都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如果我想改变我有能力改变的,我只能接受我没能力改变的。那就冥思吧。
从前听一位牧师讲,说祷告不用拘泥于形式,可坐可卧,可睁眼可闭眼,可出声可默念。他自己经常是开车的时候祷告。我也学着不拘形式地冥思。一种常见的冥思入门法是闭上眼听,听各种声音。只是听,但不去追究这些声音的来龙去脉,也不去想象声源那里到底在发生着一些什么事情。所以我闭上眼,不用脑子,只用耳朵,于是听到电脑永恒的嗡嗡、硬盘时不时轻轻的嗒嗒、有人扭动椅子的吱吱嘎嘎、飞机遥远的轰鸣。还有或高或低的说和笑,但我不去费力分辨说的是什么,只当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了。
世界就这样愉快地运行,其中并没有我。我是个完全的旁听者。原来地球离了我照样转,我是个多余的人。不过这样我就没有负担了,也挺好。人类这个物种的强大之处就在于离了谁都能照样转。
脑子刚歇两三分钟,各种念头就如水涌来,冥思就此草草收场。
这个小练习给我的是看老世界的一个新视角。冥思大师的冥思是高等数学,我这两三分钟是一年级小学生的两位数加法。不过,要想攀登科学高峰,总得从加减乘除开始。拿过十一次NBA总冠军的著名教头“老禅师”菲尔杰克逊也善用冥思法来训练他的队员。一种办法是关了灯让大家在黑暗中打球。打球是球员的老本行,但关掉视觉,只用听觉时,老本行便现出新角度。打球冥思,也够初等吧。
出得门来,便看见满眼的各种颜色:头顶是天的深蓝;地上是草地和苔藓的斑驳浅绿;前方是橡树的深绿和桦树干摇摆着的雪白。这是这一刻我拥有的平安生活。家门口就够好了,旅游的钱也省了。下一个念头当然是希望日子会永远这样平安下去,可我知道这是无耻的妄想,所以也不把它当真。这一刻对我最实际的好处是,不管刚才我有如何的压力和灰暗,也不管我今生想做的事有多大多难,这一小会的平安都属于我。心理学上这叫compartmentization, 中文大概可以译为分而御之。一个格子漏了水,但别的格子完好无损,所以我的船照开不误,这就是分而御之的威力。会了这个小学水平的冥思,任何压力和灰暗都没有办法一天把我压迫二十四小时。况且,别看这平安只有一小会,沙漠中人喝上一口水就能坚持很久。
吃到桃子时,用心品味一下桃汁充满口腔时那几秒钟的幸福。光说这几秒钟,这莫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世人都说神仙好,可是神仙的日子不过也就是天天都能吃得着桃子的日子。钱有通货膨胀,幸福感也有通货膨胀。天天都能吃得上桃子时,桃子给人的幸福感也就没多少了。所以,神仙一定不只是天天都能吃得上桃子,而且是还有天天吃桃子天天都觉得幸福的能力。这我觉得才是神仙们神的地方。
用心吃桃子也该算作冥思。
几分钟或几秒钟的休假结束,心思回到现实世界,没有能力实现的欲望们好像脸色已见缓和,不像刚才那般气势汹汹了。所以冥思没什么神秘,不过就是这么个缓兵之计。想起我的孩子们上小学时,老师告诉他们:生气时,不要马上发作。要数到十,再做一口深呼吸。数到十、深呼吸,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冥思。看起来好像没做什么有用的事,其实比做什么事都高明。这就是缓兵之计。
国家也该学点冥思:哪天国家生了气时,如果也能数到十和深呼吸,那才是对得起年轻人的血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