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到我作为新移民的感受。这可是个大话题,从何说起呢?说起移民,你大概会想到语言障碍,文化冲击,“边缘人”,等等。我倒觉得语言文化的不同并不是最大的问题之所在。我发现,在最初的兴奋与惶惑都消退之后,活泼的人到美国来仍然活泼,不快乐的人到美国来仍然不快乐。如果你的心灵足够坚强,你在任何地方都会找到安宁。记得有一位基督教圣徒曾说过一句话,其大意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只能跟上帝祷告一件事,那就是求上帝让你变得坚强,变得能承受所有现在和将来的难处。向上帝求别的所有的事,诸如让你考试及格啦,面试成功啦,肚子疼痊愈啦,等等之类,都是贪婪。我不是基督徒,但我觉得这句话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你一定会问,既然在哪儿都一样,你出来干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出来的时候很不坚强,很软弱。我希望变一个环境能给我带来奇迹。我想错了。美国的确天很蓝,草很绿,人也很有礼貌,但这些并不能对我的苦闷有任何帮助。我那时一直在问自己我来这里到底图什么。后来由于偶然的机缘,我读到了几本对我影响极大的英文书。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其实在你最需要力量的时候,只有为数极少的“知识”能担此重任。你心头的那一把大锁,不是很多把钥匙都能打开的。那几本书真是给了我力量。我读到的第一本让我振聋发聩的书的名字叫“The 7 Habits of Most Effective People”。书名听起来似乎不是那么掷地有声,但真是一本好书。据说已经销售上千万册,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听说也有中文译本。这本书让我意识到我的最大的敌人不是老板,不是异族文化,不是职业市场,也不是让我心想事不成的任何绊脚石,而是我自己的软弱。
看完了几本好书,定下神来想一想,原来我那科学家理想其实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我终于意识到,我的苦闷在于我前三十年所追求的这个所谓的理想其实从来没有感动过我,我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到头来更不愿意承认这个幻灭的现实。我就算当了大科学家,就算证明我是天才,别人是傻瓜,这种所谓的成就感又够我的虚荣心享用几天的呢?况且,科学不过是政客和商人的工具而已,好工具用在好人手里是好东西,落在坏人手里就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放出来一个原子弹,已经够子孙后代消受了,大家怎么能受得了更多的大科学家呢?我不过是个贾宝玉,要贾政的理想做什么?自从我把这些倒霉的贾政理想扔进历史垃圾堆后,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现在如果有年轻人问我如何择业,我会说,做能感动你的那件事。听起来太奢侈了?我要说,在物质生活无限丰富的今天,活得奢侈点有什么不对?
这些书以及随后读到的很多别的好书也让我意识到美国还有比蓝天碧草更对我有吸引力的东西。记得不少新老移民感叹道自己不能融入美国主流文化,我不知道怎么样来定义主流文化,也不知道“The 7 Habits”之类的书是否代表美国主流文化,但我知道如果美国的暴力电影,肥皂剧,和物质至上主义所代表的文化就是所谓主流文化,我倒很乐意找个支流躲进去。要让我在丢失了自己的阳关道与能找得着自己的独木桥之间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说到这里,我想提一点作为移民幸运的地方。那就是,两种文化的巨大落差能让你的思维永无休止地充电,使你的人生阅历无限开阔,如果你愿意被改变的话。我在教中文学校的时候,就告诉孩子们说学中文最大的好处并不是像他们爸爸妈妈讲的那样,利用双语的优势在商品经济大潮中找个好工作。饭碗固然很重要,但“人为了活着而挣饭碗,而不是为了饭碗活着。”
谈到今后的打算,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 我就打算在这里了此余生了。但如果我有点能力为我的同胞做点什么而没有做,我会对我自己很失望。可是我知道我现在还没那么坚强,没有那么大的定力能逆潮流而动。如果我现在回去找个工作,就算能找个很好的工作,我那仅有的一点坚强也要如烟散去,我的全部精力也是要注定用在名利场中的挣扎,自己得点小意就唯恐别人不知,看到别人升官发财就下垂涎上眼红,东拼西凑攒论文,七老八十跑院士,哪里还谈得上为同胞做点事?如果我这下半辈子就要为这一张嘴和一点虚荣心而大喜大悲,我看这日子还没狗过得潇洒。
眼不见,心不烦;看看书,打打球,教教孩子;旧车陋室,“亦足以畅叙幽情”,又有什么不好?如果真让我说中美社会有什么不同,我会说也许在美国更容易当鸵鸟吧?答案又回到那位圣徒的话:请上帝再赐给我和别的鸵鸟们一点坚强吧。
祝一切均好,
胡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