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之家

生活总是忙忙碌碌。偶尔放慢些脚步,看看两边的风景,心情竟也变得悠闲起来。
个人资料
正文

抢救我的父亲

(2015-06-22 15:53:31) 下一个


作者:易安

父亲就站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他推着那辆老式的二八凤凰自行车,好像正要离开。我拼命大声叫他;他似乎听到了, 嘴巴蠕动着,在说着什么。终于, 我听清楚了, “儿啊, 我饿...”

我被妻摇醒时, 已是泣不成声。
这是父亲离开的十个年头了。

......

那一年, 我终于完成了七年漫长的医学院的学业,留在了大学医院开始了住院医生的轮转, 感觉就像一个老留级生。长期的肝硬化给父亲带来了所有经典的并发症。他的身体越来越消瘦,肝性脑病越来越频繁,住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于是总是害怕腰上的Call机会突然响起来,害怕午夜的电话铃声。

1月17日, 3:00PM。

Call机终于响起来。电话那头是母亲惊慌的叫声:“你爸在吐血...”

我狂奔到自行车棚,飞驰过萧索的校园。穿过校园侧门时,忽然看到前面一个中年男子,吃力地蹬着一辆老式二八凤凰, 后面搭着他的小儿子,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躲着寒风。这是一个我多么熟悉的身影啊。他带我去动物园, 他带我去参加数学竞赛, 他带我进入医学院, 他手把手教我做手术...

在那一瞬间, 我明白这个身影将永远不复存在了!

我已记不得如何到家的, 只记得在家门口,一把抹去满脸冰冷的泪水。家里空无一人, 只有床边的血迹。父亲已经急诊收入干部病房,这个医院最好的医疗单位。

赶到病房的门口, 就听到父亲大声的呕吐。

一把推开门, 看见他坐在床上, 黑色的鲜血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喷射而出。整个人 像一口血的喷泉。

母亲站在他的身后, 不停的拍着他的背,浑身是血, 喃喃地乞求:“老爹, 不要吐了。求求你,
不要吐了...”。

这时,干部病房的主任赶过来告诉我,消化内科和肝胆胰外科都已紧急会诊过了:鉴于晚期肝硬化,肝功能极差,建议保守治疗。

诊断是一目了然的:胃底食道下段曲张静脉破裂出血。 克氏外科学上说第一次出血有25%的死亡率。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第二例。第一例是在大学附院消化科实习的时候,在那个古老的八角楼里, 一个34岁的年轻矿工从发现出血到死亡不到一个小时。当晚的住院总医生喝醉了,自然是“保守治疗”。那位年轻的妻子因为极度震惊和悲伤,表情淡漠,对丈夫的忽然离世毫无反应,让我终生难忘。

上止血药,输血, 保守治疗。我明白这里的医生已经尽其所能了。

我立刻拨通了大学附院ICU高年资医生的电话,带着哭腔,告诉他,我的父亲正在大出血。那人漫不经心地说:“你看, 我才刚刚开了一桌麻将...这样吧,我先打几圈,再给你打电话?”。

我一把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抬头告诉干部病房主任:“我要给他下双囊三腔管”。

主任眼睛瞪得大大的:“消化内科主任认为风险很大呀!”

我瞟了主任一眼, 握住母亲的手, 平静地说:“不做, 他马上就要死在我们面前;做了, 他可能还有条活路。”

主任不再说什么,搀扶着母亲出去了。

我把父亲抱在怀里,他瘦骨嶙峋的肩头让我心里掠过一丝悲壮。

我尽量语气平和地告诉他:“爸,我要给你下三腔管。忍着点。我会给您放很多润滑剂。这是唯一可以救你命的了。”父亲似乎点了点头。

双囊三腔管是一根特制的橡皮管,带胃和食道两个气囊。先放入胃里,两个气囊充气后可对出血的胃底和食道压迫止血。
最早由美国弗吉尼亚的两位医生Robert W. Sengstaken 和 Arthur H. Blakemore于1950 撰文介绍, 因而又名Sengstaken-Blakemore导管。对门静脉高压下的食道胃底大出血尤其有效。

可是我从来没有放过,只在外科书上学到过。我下胃管很熟练,可是与之相比,双囊三腔管又粗又硬。粗糙笨拙的操作完全可能造成更多的静脉破裂出血,情况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踌躇间, 父亲又一口鲜血呕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抓住他喷血的间隙,把润滑剂浸泡好的粗管从他的右鼻孔放入,同时大声命令他下咽。随着喉结的滑动,粗管轻柔地一点点向下移动。

消化道的血液不能通过父亲硬化的肝脏回到下腔静脉,只能另辟蹊径,从胃底和食道下端的静脉流回心脏。这些天生细小的血管在高过自身承受能力十倍以上的血流冲击下,就像一个气球,不断被涨大,再大,直到破裂。

父亲的食管内壁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曲张的静脉,把管腔堵得严严实实。它们蠕动着蓝色的臃肿的身躯,像一条条巨蟒,交错缠绕。它们的头上都闪着淡淡的红光。那是这些血管最薄弱的地方。一个点的破溃就会引起大出血,顷刻间致人于死命。

粗管还在轻柔地一点点向下移动着。 没有太大阻力,没有严重呃逆。只剩下管尾还在手里了。

我掰开父亲的嘴, 确认没有管子。立刻胃囊充气, 轻轻上拉, 压迫胃底;接着食道囊充气, 压迫食道。

他立即出现阵阵干呕。但是, 出血明显减少!我成功了!

按说明书接上砝码,确保有效压迫。床旁放粗剪,以备食道囊阻塞呼吸道的紧急情况。

我叮嘱护士立刻冰水灌洗胃,自己消毒铺巾,进行中心静脉置管。接着,再放置尿管。开始监测生命体征,中心静脉压,出入量。

1月18日, 在输了六个鲜血后, 父亲的出血在发生24小时后终于停止了。他的生命体征也趋于稳定。为了预防大出血后的肝性脑病,我给他上了新霉素。多次灌肠排出肠道积血,但效果并不理想。

1月19日, 我拔除了双囊三腔管。

父亲拉着我的手, 竖起干枯的拇指:“你救了我的命..当年幸好让你学医。”

我握着他的手,不晓得该不该告诉他,我好害怕,好茫然,不知道怎么办最好。教科书说他远远没有摆脱死亡的魔爪。大出血后的并发症--急性肝衰竭,再次出血, 严重感染就在不远处逡巡。而我,几乎无力一搏。我似乎听到黑暗角落里死神的一声冷笑。刚刚跨出医学院大门的我就拿着自己全部的医学知识和直觉赌博父亲的生命。

随着父亲病情的缓解,探视的友人也多起来。我剥开一个广柑, 芸香科的芬芳顿时让我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广柑也是父亲的最爱。小时候,出了院的术后病人常常到家里来拜访父亲。他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之后,就会有大袋大袋香喷喷的广柑。父亲一边剥着皮,一边笑呵呵地说:“长大当个好医生,不愁没有水果吃”。这时候,房间里就弥漫着甜甜的柑橘的香味。

一抬头,发现父亲死死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那瓣广柑。他的喉结不由自主的上下滑动着。这个可怜的人,多年前就被剥夺了享受美食的权利。一丁点过量的蛋白质就可能诱发肝昏迷,广柑也因为粗大的纤维可能划破食道静脉,早就已经排除在他的食谱之外。

这几天连续的禁食让他对食物的渴求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

我看到他的嘴角动了动。 终于, 我听清楚了:“儿啊, 让我尝尝吧...我饿..”。

我迟疑了一下,剥了一小块,放在他嘴里。告诫他只能嚼汁,不能吞下去。他把广柑含在嘴里,脸上浮起一片满足和安详。我让他吐出瓤来。张开嘴,广柑已经不见踪影。

半小时后,父亲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射而出。

双囊三腔管...输血...冰盐水灌洗...止血剂...

父亲很快就没有了意识。

鲜血从三腔管的末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血压没有了...瞳孔散大了...只有心脏还在顽强地坚守着。

当心电监护仪有节奏的翁鸣忽然变成长长的单音时,我反射性地一跃而起,疯了一样,拼命做起了胸外心脏按压。然而,我手掌下他的心脏,像一个无情的黑洞,吸收了所有的能量,却毫无反应。

母亲抱着我的手臂:“求求你,让他走吧...”

我停下来,仔仔细细擦干净父亲嘴角的血迹,端详着他的脸,轻轻抚摸着他胡子剌茬的下巴,这个小时候又爱又怕的地方,一遍又一遍。手心里,他的温暖正渐渐散去。

我把他搂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我的医生朋友易安第二篇写父亲的长文。看得让人想痛哭。他说:以此致敬祖国的医学同仁,他们正救治着千千万万个父亲。)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闲人忙人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FayArk' 的评论 : 生前预嘱确实重要。不过象他这种情况,还是应该要止血,这不属于无谓的抢救,而是减少病人痛苦的一部分。
FayArk 回复 悄悄话 这篇文章非常感人,尤其儿子为父亲治救。但是,这种抢救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年初时做好了自己的医疗”遗嘱“,特地说明在生命质量不能确保的情况下,一定不可以抢救。我不愿意用医疗手段延长哪怕一分钟的痛苦。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