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是个不一样的地方
● 苗振亚
何兆武先生以《上学记》为书名,书写他的口述自传。看得出来,那段学校生活的确令他不能释怀。作为缺乏那段经历的后来人,读起这类书籍,同样感 到有趣、过瘾,难以释卷。是什么东西让何先生难以释怀?是什么让我们难以释卷?原因当然很多,而其中最让读者心向往之的一点是,那时的大学校园,和校门外 的社会相比,真的是个不一样的地方。
有哪些不一样呢?
何先生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跟着大学生到天安门集会,经历的学生运动很多,包括“一二·九”运动。当时,他二姐在北大化学系读书,是地下党,“一二· 九”游行中被抓。过了两天,他父亲收到北大校长蒋梦麟的信。信的大意是说,你的女儿被抓起来了,不过请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把她保释出来。果然,没过几天人 就放回来了。蒋梦麟当时身兼北大校长与教育部长两职,属政府官员,公然出面保释学生,在今天难以想像。在当年,却属传统。此前的“五四”运动期间,时任北 大校长的蔡元培就是这样,学生被捕以后,他向政府提出赶快把学生放了,然后又带着教师和学生欢迎他们回来。
读蒋梦麟的《西湖》,我们知道,就个人观点来看,他是不赞成学生运动的。他曾经在一个学生团体的欢迎大会上说过:“千百年来,经多少学问家累世不断的 劳苦工作而始成今日之文化。故救国之要道,在从事增进文化之基础工作,而以自己的学问功夫为立脚点,此岂摇旗呐喊之运动所可比?……故救国当谋文化之增 进,而负此增进文化之责者,惟有青年学生。”但是,不赞成学生运动是一回事,学生出事了要出面营救是另一回事。他身兼二职,比别人更明白,大学里的事情与 大学外的事情是不一样的。这时,他政府官员的身份淡出,大学校长的身份亮出,保护学生才是他最重要的责任。
同样,蔡元培也是不赞成学生运动的。但是,这并不等于学生因运动而被抓,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理不管。最后,被抓的学生回来了,“五四”风潮停歇了, 他却辞去校长职务,悄然离开了北京。原因是:学生为运动胜利而陶醉,不容易维持纪律了,学生尝到权力的滋味,欲望难以满足了,北京大学的管理成了问题。也 许,这正是他担心的事情,也是他不赞成学生运动的一个理由。
校长们之所以能够让大学与外面不一样。不是这些校长天生具有一手遮天的英雄情结,而是因为,比校长更大的角色,也能认可大学是个不一样的地方。
在这方面,大学校长刘文典和当时国家元首蒋介石的一段往事,最能说明问题。刘文典完全是放浪形骸的旧文人习气,可他学问大,资格老,北伐时期照样被请 上安徽大学校长的位子。不知是他那“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的风骨在作怪,还是他相信丘吉尔所说的:“大学校长拥有种种连首相也没有的权力。”就在 他任校长期间,蒋介石到安徽视察,在与社会名流会面时,问他:“你就是刘文典吗?”没人会想到,他竟回了一句:“你就是蒋介石吗?”也许,刘认为蒋直呼其 名,对他这位大学校长太失礼了,蒋认为刘目无领袖,太不给自己面子了。这一下把蒋介石惹恼了,又经过几句评议冲撞,一怒之下,就把他抓了起来。后经蔡元 培、吴稚晖等元老保释,才又放了出来。我想,蒋介石不过是想以此挽回面子,并不是真的要怎么样他。真要怎么样他,能保得出来吗?显然。蒋介石明白,处置一 位大学校长,同处置一位官员不一样,对待校园内的人和事,与对待校园外的人和事也应该不一样。
后在西南联大,刘文典一身油渍斑斑的破长衫,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依然放浪形骸,狂傲脾气不见收敛。在课堂上,他公开鄙薄沈从文,说什么:“要讲教 授嘛,陈寅恪可以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抗战胜利后,他因留恋云腿与云烟,未随联大回迁,去了云南大学,一九五七年未逃过 右派一劫,这当然已是后话。
因为大学是个不一样的地方,老师教书也就会变得不太一样。
在西南联大,教师在课堂上是自由的。讲什么,怎么讲,完全由教师自己掌握,没有什么统一的规定要他们去遵循,甚至于削足以适履。于是,自成一家的课堂气 氛就出现了:陈寅恪夹着一包书进课堂,根据自己掌握的材料,如数家珍地信口讲,一包书并不打开;雷海宗教学没底稿,上课连一个纸片也不带,可他记忆力惊 人,学识渊博也惊人,一提起某个历史人物哪年生哪年死,某件事发生在哪一年,全都脱口而出;陈福田讲授西洋小说史,只从十七世纪《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笛 福讲起,似乎挺没章法,可也没人干涉;向达教的是印度史,两个学期下来,只讲到了印度和中国的关系,完全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汤用彤好比哲学系里的历 史学家;雷海宗仿佛是历史系里的哲学家……每个教师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活、看家本领,不受羁绊,尽情发挥,真有点诸子百家的味道。
即便讲授在今天看来有些敏感的政治,教师们也没有忌讳,还是该怎么讲就怎么讲,决不违背良知与学理。
何先生举了两个例子。
一个例子是,教政治学概论的老师周世逑,上第一节课时,首先解释什么叫政治学。政治学就是研究政治的学问。那么,什么叫政治呢?按照孙中山的经典定 义:“政者,众人之事;治者,管理。”这也等于说,政治就是管理众人之事。可周先生告诉大家,这个定义是完全错误的。证据是:“你们在食堂吃饭,有人管伙 食账;你们借书,有人管借书条;你们考试,注册组要登记你们的成绩。这些都是众人之事,但它们是政治吗?”这种在课堂上公开拿革命导师的话当靶子,进行批 驳,在当时算不得什么勇气,也没人会感到这是大逆不道。
另一个例子是,讲授政治思想史的张奚若先生,从当时的政治倾向上看,他多少还是拥护国民党政权的,但他却把马克思著作当成一门学术来研究,在给学生开 出的必读书中,就有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针对有人喊“蒋委员长万岁”,他不止一次在课堂上大发感慨:“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为什 么还老喊‘万岁’?那是皇上才提的。”而这也不犯禁,更不能证明他在替谁说话,立场有什么问题,有无政党背景。这道理很简单,那就是教师学生都明白,政治 学和政治是两码事,学校里的学术与校门外的政治是不一样的,没人会把两者混淆成一个东西,蛮不讲理地给你上纲上线。
教师能在课堂上自由发挥,受益的自然是学生。学生从老师的自由发挥中,不仅能获得书本以外的知识,更能获得思想的启迪与精神的陶冶。因此,那时的学生也与今天的学生不一样。
何先生顺手拈来几件小事,读来颇耐人寻味。
有一次,他看到物理系的两位大才子,杨振宁与黄昆在高谈阔论。黄昆问:“爱因斯坦最近又发表一篇文章,你看了没有?”杨说看了。黄又问,你以为如何? 杨振宁把手一摆,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毫无Originality(创新),是老糊涂了吧。”一个物理系的在校学生,评价当代物理学界大宗师的文章,就像 评价一位同行的文章,感到不好就直接说出来,一点不带仰视的成分,今天的物理系学生恐怕不仅做不到,也难以想像那时学生的胸怀竟是如此雄阔。杨振宁以后成 为世界级物理学家,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由此也可看出端倪。金岳霖的逻辑课,艰深难懂,有一个年龄很大的湖北同学,总是在课堂上同金先生辩论,动不动就是: “啊,金先生,您讲的是……”而其他同学没那个水平,只有旁听的份儿。理学院有位姓熊的同学,上周培源的力学课,每次下课就跟周先生站在院子里辩论,周先 生说他根本就没有听懂,可他还是不依不饶地辩下去。引来很多同学驻足观看,都成了校园一景。还有一位数学系的学生,在一次考试中,用了一种新方法解题,老 师认为他做错了,他就在学校里贴了一张小字报,证明自己没有错,真是特立独行,戛戛独造,决不放弃独立的内心世界而随波逐流。
这些事,只可能发生在大学生身上,也只能出现在大学校园里。当然,这也都是自由学术空气熏陶的结果。
这些年,不断有人写文章,怀念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北大、清华,怀念物质条件那么差的西南联大。人们怀念的是什么呢?怀念的是大学和外面不一 样。对今天的大学来说,从办学条件上,从政府对学校的关心上,都是那时的大学所不能比的,但人们对今天的大学,总有那么多的不满意。不满意在哪里呢?我以 为,不满意在现今的大学和外面太一样了。
本文摘自《读者》2007年第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