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肚子大了,脾气也随着大了。她父母签证没签出来,好像也成了我的过错。我安慰她实在不行我们先找个保姆。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捅了马蜂窝,她机关枪似地朝我吼道:“我爸爸妈妈来不了是不是正好随了你的意?瞧瞧,你情愿找个保姆也不希望我爸爸妈妈来!”
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不可理喻”。我闷不做声也成了罪状,她挺着肚子,伟岸地竖在我面前,像控方律师对我穷追猛打:“当初追我那阵子,一个晚上都要打几个电话,一说就是几个小时,这才多久就和我没话说了?!”
我望着她的肚子,忍了没说话,我想我肚子里那股无形之气要是鼓起来,体积不会比她肚子小。
如果我继续站在她面前,我不知道我的肚子会不会爆炸。为了不让肚子爆炸,我只好跑到车库里去。车库很小,勉强容得下一辆车,我侧着身体在车库里艰难地钻来钻去,从车头绕到车尾,衣服上蹭了不少灰。后来我靠在车屁股上,手撑在车库门上,抽了一只烟,抽完一只又抽了一只。如果不是烟盒空了,我也许会一直抽下去。
我进了屋,她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我走上楼,发现她坐在卧房的地上,面前摊着许多纸片,我知道那是“飘”的拼版。一个孕妇居然无聊得玩起拼版,这让我有些内疚,我对她的气消了一大半。我站在门口说:“我们还没看阁楼呢,看看上面有什么宝贝。”
她稍微矜持了一下,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着床沿准备站起来。我跑过去把她搀起,她白了我一眼说,这还差不多。
我拉下梯子往上爬,她扶着梯子说:“小心点,听到没有。”我回头做个鬼脸:“没听到,但我会小心的。”
阁楼上的东西还真不少,看来琳达匆匆忙忙忘了收拾阁楼。我很高兴,颇有得了意外之财的喜悦,我喊道:“嘿,这上面东西还真不老少!”她激动地问:“快说都有什么呀?”
我挑大件清点:“唱片机一台,旧电视一台,以后咱们开博物馆用得着。有两个塑料筐子,里面装了许多衣服,嗯,这两个筐子眼下就用得上,放要洗的衣服正合适。”
她在下面应道:“太好了,省得咱们去买了,快说还有啥?”
“哟,这还有三袋布娃娃,这下我们儿子连玩具都不用买了。”我探头宣布道。她手捂着肚子还试图作跳跃状,说:“快拿下来快拿下来,让我先玩玩。”我便把三只装着布娃娃的塑料袋顺着楼梯滑了下去。瞧着她那幅高兴劲,我觉得这个快当妈的也是个娃娃。
楼梯口右边墙的一侧整整齐齐摞了两排纸箱,大大小小一共三十八个。我心想,这会是什么宝贝呢?我端起最外面一只纸箱,很轻,差点害得我摔倒,因为我预备了很大的力气。
打开箱子,我惊讶得合不上嘴:里面全是拼版,更令我吃惊的是,最上面的拼版是“飘’,和我的那个一模一样,而且已经拼好了,拆成八片放在盒子里!我又挑了几个箱子查看,不出所料,里面也都是拼版。
她问:“你在干什么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说我就下来了。
我端着那盒装有“飘”的箱子走下楼梯,对她说猜猜看,里面有什么?
她兴致很高,猜了七八次。我把纸箱打开来,她有点失望,说这家人怎么这么无聊啊,买了这么多拼图。我说这叫多啊,上面还有三十七箱哩!她想了想说,这家可能是做拼图生意的吧?
我把箱子里的拼版一个个拿出来,这一箱一共有二十五盒,每一盒都不一样。我说房主不可能是做这个生意的,因为每一盒都不一样。她摸了摸肚子说:“这应该是那老头的东西吧?这老头可真够无聊的。”
听琳达说她父亲死于心脏病,看来这个心脏不好的老人几乎没有什么户外活动,也可以说连室内活动都没有--除了一门心思拼图。我估计那些箱子里的拼版加起来恐怕上千,这个老人化了多少时间在上面啊!我想起自己当初拼“飘”的情形,注意力高度集中,两个小时下来我眼都花了,那确实是杀时间最有效、最简单的方式,只是,就像她说的,太无聊了。可以想象,这个老人孤独到了极点。他必定是个拼版高手,就像茨威格笔下的囚犯成了象棋高手一样。像他这么热衷于拼版的人不可能不关注拼版电视大赛吧?说不定他还是得过奖呢!
后来我花了几天时间寻找老人是否参赛的蛛丝马迹。我就从那一箱箱拼版着手,逐个检查。看着我把箱子搬上搬下地折腾,她笑我是不是中邪了。我说我只是太好奇了,太好奇也许就是中邪了。
我一无所获,只在“飘” 的盒子底部发现一行字,大意是“一个破碎的世界,无论怎样复原,裂痕仍在,随时都会再次破碎”。这句话挺有哲理的,而且用来描述拼版很形象,拼起来的图,拿起来稍不小心就散架了。我的“飘” 至所以一直没有拼好,除了技巧不够,有时就因为拼好的部分被碰散了,我的耐心也散了。想到他和琳达的关系,我在这句话里读出了深深的隐痛。他和女儿到底怎么了?这个疑问再次浮上我的心头。
我没有找着什么“线索” ,她在那些布娃娃身上倒有所发现。每个布娃娃的商标后面都用记号笔写了字,简单的数字,“1”,“2”, “3” 之类的,有的数字后面加了个字母“Y”。起初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一个大白兔的标签上写着“LINDA5 YEARS” 时我们才恍然,原来那些数字表示年龄,这两大袋子的布娃娃都是琳达儿时的玩具。我们找出了数字编排的规矩:岁数不同,记号的颜色也不同;属于某个年纪的娃娃们有个总标签,比如“LINDA 1 YEAR” ,其它的就简写成“1”或“1Y” ,都是用绿色笔书写。布娃娃一共有六十二个,一到十岁。
我们坐在布娃娃中间,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她说:“真让人感动,这老人太细心了,女儿的玩具保存得这么好。你以后也要向他学习,把我们孩子的玩具都收藏好,以后传给我们的孙子、重孙,子子孙孙一直传下去。对了,你不是说他们父女关系不好,老死不相往来吗?看上去父亲很爱女儿的呀!”
我用手指在她额上戳了一下:“笨呀你,他们以前关系好呗,就是说琳达有个快乐的童年,后来发生了变故……”说到这里我停住了,我突然想到那些记号肯定是后来编排的,如果是当年随手写下,绝不可能这么系统。
我对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对呀!他的记性实在太好了,六十多个玩具他居然清清楚楚记得是女儿多大时买的。” 她把两个不同数字的标签放在一起比对,我们都能看出笔迹一样清晰,不像是很久以前的。
她把布娃娃一个个放回袋子,我问:“不留一两个玩玩?”她说:“不了,咱们把它放回去吧。如果能联系上琳达,把这些布娃娃都给她寄去。我就不明白,跟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坎过不去,至于终生不见吗?”
我想起琳达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脸,说:“她懊悔了,可惜都太迟了。应该可以联系上她的,我有她律师的电话,应该找得到她。”
律师听了布娃娃和拼版的故事之后,终于给了我琳达的电话,他说:“先生,我相信你在做一件好事。我把客户的电话给你是错误的,但我相信我没错。” 他这句绕口令一样的话让我对律师的印象一下子好起来,他们也有血有肉。
晚上给琳达打电话前,我和她先彩排了一下,想着如何措辞才合适。她笑着说:“你干吗紧张?你又不是去推销玩具和拼图。” 我说:“我才不紧张呢!”
拨号码时,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铃声刚响,那边就提起了话筒,琳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好像得了重感冒。我刚报上名,她就说:“律师已经告诉我大概了,谢谢您,非常感谢,我想最近就去把东西领回来,您方便吗?” 我说:“我没问题,您随时来都可以。只是那些东西要带走不太方便。” 琳达沉默一会,说:“我,我乐意给您报酬。”
我有点火了,这老美怎么啥事都往钱上扯?我说:“您误会了,是东西太多,主要是拼版,有三十八箱。” 她肯定把“箱” 理解成“盒” 了,说:“噢,是很多,两个行李箱应该放得下吧?” 当听我说那三十八箱装有上千盒拼版时,她肯定被这个庞大的数字惊呆了,没说话,但我听得到一丝压抑的抽泣声, 抽泣最终变成了哭泣,她站在我旁边都听见了。我看到她的眼中也有泪水,我轻轻地牵起她的手。
过了许久,她才哽咽着说:“对不起,谢谢您提前告诉我。我想我会租一辆搬家车把它们运回来,它们对我很重要。您知道吗?我小时候很爱玩拼版。我和父亲的关系恶化也是因为拼版。十岁那年,父亲给我买了个芭芘娃娃图案的拼版,很漂亮,芭芘的身上还洒着发光的金属粉。我拿到厨房给妈妈看,妈妈正从炉灶上端起一锅汤,瞄了一眼说‘真漂亮,和我们琳达一样漂亮’ 。我跳呀跳,拼版从我手上掉下了,把妈妈绊了一下,那锅汤洒了,泼到拼版上。我大哭,妈妈以为我烫着了,伸手抱我。我一把推开了她,跑了出去。我跑到离家不远的小树林里,越想越伤心。我看到爸爸、妈妈先后跑出来找我,我躲着不应他们。爸爸起初并不着急,还和妈妈打赌说我晚餐之前一定会自己跑回来。他这么说,我偏偏就赌气不回去。他们找不到我就进屋了,过了一会又跑出来叫我。天黑了,爸爸、妈妈真的急坏了,两人分头找。妈妈边跑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都变了。那时我也害怕了,准备走出去,就在这时候,一辆车开过来,车速并不快,可妈妈竟然不知道躲闪,一下子被撞得飞了出去。妈妈就这么去了。您可以想象我有多么难过多么内疚。父亲没有骂我更没有打我,妈妈去世后他很少和我说话,就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我很怕他,他看我一眼我心里都会‘咯噔’一下。我上中学时,父亲再婚,两年不到又离了。上大学是我的一个解脱机会,最好的大学对于我来说就是最远的大学,我选择了加州。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威胁不给我生活费。我没有和父亲吵,留了张纸条就走了。还没到加州,在飞机上我就开始想念父亲了,可我明白,如果我回家,我照样不能和父亲融洽相处。距离为思念提供了一个借口,可现实并未因此改变。我希望我能为父亲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我当年不可弥补的过错。我暑假时打两份工,赚的钱付一个学期的学费足够了,课余再打点散工生活费用也不用愁。父亲寄给我的支票我从没去兑现,我对他说我独立了,能够养活自己。父亲后来就很少给我寄钱了,而我因为假期在学校打工一直没有回去看他。有年圣诞节,我给父亲买了一把很高极的剃须刀,它花掉了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可父亲把它退回来了。这把剃须刀把我和父亲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剪断了。我没有料到高中毕业的那次离家竟然成了我和父亲的诀别,我有十二年没有回去了,总想着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可总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父亲病危,等我赶到医院跪在父亲床前,父亲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他变得我根本认不出来,才六十二岁啊,看上去却有八十二岁,父亲在我心目中还是五十岁的样子啊。”
琳达旁若无人地述说着,后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向我道歉。我说:“我该谢谢你才是,你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放下电话,她问我明白了什么,我说:“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很苦恼的爱。父亲在无言中祭奠妻子却伤害了女儿;他爱女儿,也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有多爱,那一千多个拼版与其说是打发时间,还不如说是怀念童年时的女儿。他们彼此伤害着对方,却又徒劳地爱着对方,这真是一个悲剧。”
她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扶着她:“快去躺着,站半天了。”她躺在沙发上,我坐在沙发扶手上用胳膊枕着她,我说:“明天我给领馆写封信,告诉他们你爸你妈根本不想移民,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儿,他们也太不近人情了,干嘛呢这是,拿恐怖分子没辙,把警惕性放到中国的老头老太身上,这不有病嘛?”她笑了,说:“有用吗?”我拍拍她头:“有没有用咱们不知道,咱们尽力就是了。”她想了想说:“要不,让你爸你妈去签吧?我爸我妈被拒了一次,第二次也未必签得出来。”我说:“咱们房子太小,要是四个都出来了,住不下。你生孩子,你妈在身边你心安,我也心安。还是先让你父母去签,我就不信签不出来,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四次,隔三差五就露个面,非让他妈的签证官惭愧不可。”她看着我:“谢谢。”我在她腮帮子上捏了一下:“咱俩谁跟谁呀!”
琳达六天后来到她从前的家。我们让她把阁楼上的旧物都尽可能带走,反正她租了一辆搬家用的卡车,有的是地方。和我们分手时,琳达说:“祝福你们全家!”她说:“也祝福你们全家。”琳达有些黯然,说:“我们家只有我自己了。”
真是巧了,当天晚上我们接到国内来的电话:她的父母签了出来!
她那个高兴啊,兴奋得根本睡不着觉。我说:“我们干点什么吧,明天不用上班。”她说:“我们把那个‘飘’的拼图拼好吧!”我心里想的正是这个。
我原以为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拼完,没想到才两个小时不到就全拼好了。她说:“我们把她挂起来吧,挺好看的一张画?”我说:“一挂不散了?”
她在额头上戳了一下:“笨呀你,用胶带在背面粘上不就行了。”
于是,我们卧房的墙上在深更半夜里出现了一幅画。我们在费雯丽和盖博的注视下相拥而卧。她睡得很香甜,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见和父母欢聚一堂的美景了吧。我却睡得不太踏实,我老担心我头上的那副拼版散了,那四千个琐碎的小碎片能把我们两都给盖了。(完)